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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双秀/含鷇梦]此时此夜 中

  倦收天在阳光下小憩,连着几日为不动城的任务奔波在外,总算将一个改造人斗兽场并实验室连根拔起。累到极点时连根手指也懒得动弹,但又十分舍不得如此平静的午后,他在折叠躺椅上合着眼,试图放空大脑。

  眼前陡然一暗,一双温凉的手按上他的双眼。

  有人凑上他的耳际,故意轻佻又暧昧地吹了口气,“起——床啦。”

  “原无乡?”倦收天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没事?你回来了?”

  原无乡歪过头,“回来?”他佯装四下张望,末了转过头来笑道:“什么时候的事,原来我还离开过吗?”

  倦收天摇摇头,他不知该说什么,酸涩的硬块顶着喉头,他放开原无乡,又忍不住伸出手,犹犹豫豫靠向原无乡的脸庞,原无乡主动凑上去,蹭蹭倦收天的掌心,接着肩膀一沉,是倦收天主动投怀送抱埋了上来,他失笑道,“这是怎么了?你今天倒是特别知情知趣,哎呀不过这种事嘛自然数多多益善,宁滥勿缺,以后也可以多来点。”

  “你没事。”倦收天闷声道,“没事就好。”

  “好啦好啦,”原无乡吻吻倦收天的发心,“这么粘人,要是我真的死了怎么办?总不好跟着跳河上吊吧。先说好我是不搞殉情那套的,剩下的那个得快快乐乐活下去才好。”

  过了一会儿,倦收天轻声道:“原无乡,你……不抱抱我吗?”

  原无乡一顿,却叹了口气。

  倦收天心生警觉,不由抬头。原无乡立时变了样貌,他的白发胡乱散在肩上,额上顶着一张带血的面具,臂弯向下不再是温暖的双手,而是泛着凛冽寒光的银钩。

  变容的原无乡微微一挣,便脱出了倦收天的怀抱。周遭的场景纷纷消散,倦收天不假思索,伸手便朝原无乡的臂膀探去,原无乡以一个怪异的角度躲开他的擒拿,轻盈地转身跑走了。

  倦收天试图出声呼唤,却发现喉头紧锁,只字不能倾吐,原无乡四肢落地、跑得飞快,他勉力追逐,双方的距离只愈拉愈大。

  原无乡在远方站定,回望过来的眼睛蓝得像大海。那片大海很快也消失了。

  “……!”

  倦收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完全醒了。通讯器在床头响个不停,他扫了一眼,是鷇音子的通话请求。

  接入后,通讯器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我是三馀无梦生。情况紧急,请速来罗浮山。”

  天踦爵站在医院入口,两人不再多加寒暄,沿着紧急通道便匆匆进入罗浮山内区。

  “原本今天该给原无乡做认知能力测试,”天踦爵一面走一面道,“但他从你离开后情绪就一直不稳定,不进食,不休息,今早打晕了进去为他注射营养针的护士,绕过那一片安保系统逃到了外区,差点挑起群架。”

  天踦爵在门禁前停住脚步,关切道:“你还好吗?”

  倦收天道:“我很好,请带我去原无乡那。”他皱了皱眉,“他怎么样?”

  天踦爵足下不停,接连穿过两重门禁,才道:“原无乡的情况,还是你自己来确认为好。”

  他将倦收天领到了监控室,坐在主位的年轻男子起身相迎,两人眉目秀丽,相貌仿佛,只是与天踦爵相比,这位青年举手投足间锐意更盛,倦收天微一思忖,道:“三馀先生。”

  三馀无梦生道:“叫无梦生就好。”他将对原无乡病房的监控调出。原无乡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病房,全身被拘束衣更严密地固定住,脚背接着点滴。他躺在床上,双眼半合,唯一还算自由的尾巴拖在地上,间或无力地拍打几下,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独坐,看上去疲惫又愤怒。

  “这样不行。”他的声音不觉带上一丝沙哑,“对原无乡来说,这岂不是——”

  “‘牢笼’吗?”三馀无梦生接口道,他比个手势示意天踦爵安静,“确实如此。这里的布置确实只考虑最大程度减少改造人可能带来的伤害,让这些受害者,基于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的需要,在权衡利弊时再一次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倦收天望着屏幕中的原无乡,没有答话。

  “我想去看看原无乡。”他转向三馀无梦生,“可以吗?”

  三馀无梦生一笑,“当然可以。”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他微微一顿,道,“我需要确认原无乡的情绪与你是如何相关的,这对确定他的治疗方案很重要。”

  鷇音子不在,天踦爵几次欲言又止,捂着脸眼睁睁看三馀无梦生不知从哪拿出鷇音子的声纹文件为倦收天开通权限,后者瞥他一眼,嘲道:“不要掩耳盗铃了,你也是共犯。”

  “别别,我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天踦爵趁倦收天去换装,低声道,“事急从权,再说鷇音子根本不会跟你计较,你就非要拉我当垫背吗?”

  三馀无梦生端起杯子呷一口酽茶,对他抬抬眉毛:“对呀。”

  “……”

  穿戴好设备,倦收天顺着主控室为他开启的通道一路来到原无乡的病房。

  “接受过脑部实验的受害者有一些存在所谓‘领地意识’,原无乡意识受创程度不轻,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三馀无梦生在通讯器里说道,“所以靠近他之前,最好请求他的许可。”

  倦收天按捺住情绪,平静道:“我该怎么做?”

  “蹲下来,与原无乡的视线保持平齐。”

  “但不要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有一定几率会被视为冒犯。”

  “对他眨眼,”三馀无梦生指示道,“不要太快,闭上后慢慢睁开。”

  倦收天打开房门,发现被捆得严实的原无乡正毫不避忌地望过来,他挪开视线,依言蹲下,原无乡忽然挣扎起来,险些扯掉脚背上的点滴。

  监控室里,天踦爵皱眉道:“这反应不对。”

  三馀无梦生支着下巴,道:“再看看。”

  倦收天不及多想,立时扑上前捉住原无乡脚踝,又记着三馀无梦生的嘱咐,在原无乡近处对他合上双眼。

  挣扎平息后,倦收天缓缓睁开双眼,却见原无乡对他眨一下眼。

  神色间依稀存有过去温柔爱笑的影子。


  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倦收天检查过点滴,便索性席地而坐。原无乡原本躺在调整过坡度的躺椅上,自从倦收天进了病房,便睁大眼盯着他不放。倦收天虽恪守三馀无梦生的嘱咐,偶尔也会扫过一眼,如此便被原无乡的视线逮个正着。

  他思索片刻,道:“饿了吗?”

  由于今早的兵荒马乱,下次送餐的时程很可能将被推迟,点滴里加了营养剂,但非长久计。倦收天按响墙上的通讯器,请天踦爵送来一些食物。

  他将椅背调高,打开自窗口送入的食盒,用勺子舀起热粥,仔细吹过,又贴着嘴唇试了温度,才送到原无乡面前。孰料原无乡头一别,径自避开了。

  “不合胃口吗?”

  倦收天舔去沾到指尖的薄粥,觉得味道也还好,虽及不上原无乡从前的手艺,仍可入口。

  但原无乡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食,倦收天无奈,只能把精心调配的病号餐三两口吃掉。

  收拾掉碗碟,倦收天一转身,便再次对上原无乡专注的双眼,与泛起红潮的两颊。若仔细观察,还能注意到他微微收缩的瞳孔。

  倦收天不解其意,耳麦中也无三馀无梦生的提示,下意识便朝原无乡的额头探去,刚伸到一半,关于领地意识的叮嘱殷殷在脑海响起,略一迟疑,便又缩回手。

  原无乡仿佛不大高兴,不仅闭上了眼睛,还就着拘束衣吃力地蠕动,转过身背对倦收天。

  倦收天不以为意,原无乡的情况虽在预料之中,但往后何去何从仍需仔细筹划。不动城运转至今,已折损了不少战力,若此时退出,对素还真而言负担不小,但原无乡正需要陪伴,太多时候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要将此刻的原无乡独自一人留在罗浮山,又于心何忍。

  他叹口气,忽感小腿上倏地一痒,低头一看,正见一条白尾巴欲盖弥彰地往别个方向晃来晃去。

  倦收天唇角勾起,待要动作,三馀无梦生的声音响得恰到好处,“原无乡的情绪已基本稳定,刚才的对话应该可以继续了,请往会客室一叙吧。”

  会客室设在外区,室内宽敞明亮,窗外绿坪如茵,医患往来不绝,乍看上去与寻常医院毫无二致。穿着工作服的三馀无梦生双手插兜凭窗而立,像一株颀长秀丽的花树。他和鷇音子一样,曾是素还真不便出面时活跃在苦境的代行者,后因病隐退,不得不将任务全数移交鷇音子。倦收天与他打交道不多,但此刻竟微妙地觉得三馀无梦生的神情与鷇音子有些相像。当然,也像素还真。他们看人的目光很慈悲,也很冷峻。

  他道:“三馀先生。”

  三馀无梦生回过神来,起身道:“说了不必如此客气,叫无梦生就是。——请坐吧,茶还是咖啡?”

  倦收天在沙发上落座,看三馀无梦生手脚灵活地拆了一包速溶咖啡投进手里的搪瓷茶缸,立时摇头表示不必客气。

  “这应该是第二次在这里见到原无乡了,”三馀无梦生道,“感觉怎么样?”

  “原无乡在这里没有受到苛待,”倦收天道,“我很感激。”

  “‘但是’?我想这里该有个但书。”三馀无梦生笑道,“我说过,你无需对我客气,不管有什么看法,直言就好。”

  “我想知道,”倦收天道,“原无乡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

  “如果你指的是他的手,这方面鷇音子和慈郎老师已经着手在进行了。”三馀无梦生抬眼,望向倦收天,“不过我猜你想问的是,原无乡是不是还有可能与人正常交流,是不是还有可能做回道真的‘银骠当家’。”

  倦收天眉心一紧,三馀无梦生道:“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从你们见面开始,原无乡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与……改造手术有关?”

  “很遗憾,不是。”三馀无梦生道,“语言能力的丧失有多种原因,我检查过他的大脑,语言区域没有明显损伤,所以我推断问题出在自我认知上。”

  他停顿一会,似乎正在组织言辞,“我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但现状是原无乡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够说话。”

  “如果语言区没有损伤,”倦收天思考片刻,道,“生理基础还在,那么,是否只要给予足够的刺激就能让原无乡恢复?”

  “有这种可能性。”三馀无梦生摊开手,“但也要考虑到,原无乡所受影响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被根除。我看过对方实验室的资料,不少改造项目的目的就是制造具有动物特长的战士,为了更好看,更像野兽,还会有针对性地洗去对人性自我的认知。”

  倦收天一窒,他低声道:“这是说,原无乡已经——”

  三馀无梦生打个手势,示意他安心,“还有恢复的可能性。不过就算能恢复,也非朝夕之功。‘破坏比建造容易’,世事皆如此,你一定明白。”

  倦收天低声道:“我明白。”

  “那么,”三馀无梦生道,“你打算怎么做呢?原无乡和不动城,你准备怎么安排?”

  被说中心事,倦收天不由垂下眼帘。

  “原无乡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三馀无梦生道,“我不会说他是我见过最严重的意识受创的患者,当然,比这个症状缓和得多的病人,也有不少被家人永远留在这里。他们会打电话来探问,有时也会来看望病人。在这样的境况里,你知道,每个人的选择都很有限。”

  倦收天道:“不动城还不到能解散的时候。”

  三馀无梦生点了点头,“是的。”

  倦收天握紧拳头,缓缓道:“但倦收天……却到了离开不动城的时候。”

  三馀无梦生端起茶缸的手一顿,“哦?”

  “暗处的改造实验室虽未能全数清除,但运作脉络已趋清晰,彻底解决只欠时机,不动城的人员方面,素还真已点选不少继任者,少一倦收天应也无碍。”倦收天望向三馀无梦生,认真道,“而原无乡不能离开倦收天,至少现在,不能。”

  三馀无梦生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很快便换作了然,“你想留在罗浮山陪原无乡?”

  “……是。”倦收天望着三馀无梦生的眼睛,沉声道,“请您成全。”

  三馀无梦生的手指在把手上来回摩挲,没有急着作答。


  “总算等到鷇音子开通正式权限,”天踦爵调侃道,“从这个角度说,往后你也是罗浮山的工作人员,得请他发工资。”

  “这还是不必了……”倦收天背着背包,一面走,一面随天踦爵的解说记忆各个门禁的位置。

  “原无乡已经到了,”天踦爵挠挠脸颊,“考虑到原无乡可能会不配合转移,所以还是对他用了一次麻醉,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不管怎么说,请你谅解。”

  “我明白。”倦收天点点头,又道,“劳你们费心了。”

  天踦爵笑着摆手,“过分客气就显得生疏了。有什么需要,直接打嵌在墙壁里的电话就好。”

  谢过为他引路的天踦爵,大门缓缓合上,倦收天停了片刻,才又向内踏去。

  鷇音子为他们安排了一间设备相对丰富一些的居室,书房厨卫一应俱全。为了照顾原无乡眼下的好斗习性,居室还安排了私人的健身室。门窗都使用了特殊材料,确保原无乡无法随意突破,在强力的空气交换设备与空调调整下,这间居室比旧病房要舒适得多,但对原无乡而言,仍是牢笼。

  倦收天解下背包,四下环顾,在门口他便听见了细细的鼾声。原无乡蜷在沙发上,自脊柱末端延伸出的尾巴如一道马奇诺防线拢在身前。倦收天驻足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实睡熟了,才将找到的毛毯缓缓盖上去。现在的原无乡对距离很敏感,随意靠太近会让他焦虑,即便是倦收天本人也不行。

  但太远也不行。倦收天牢记三馀无梦生的嘱咐,非必要情况则尽量留在原无乡视线范围内,哪怕是在房间的对角。体检报告显示,原无乡的五感做过不同程度的调整,但改造的基础毕竟是人的躯体,且鉴于此刻的原无乡难以确定倦收天是否会再次离开——从他的角度出发,这事已有过太多次——在极度不安的情况下,会本能地更依赖视觉,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确信,才能感到安全。

  他睡熟时显得格外安详,没有惊恐与痛楚。倦收天犹豫一下,伸手抚上原无乡的侧脸。

  指尖下所处温热柔软,是勃勃生机最有力的证明。

  原无乡活着。

  “留在原无乡身边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他终究不能习惯离开你,你的生活范围就时时刻刻离不开原无乡,与身在牢笼何异?你真的愿意为原无乡在罗浮山消磨你的生命,放弃不动城——放弃苦境?”

  “为苦境挽舵者有素还真足矣。而原无乡,与原无乡朝夕相对之处,怎能说是牢笼?是归宿。”

  原无乡睫毛颤了颤,喉中发出轻声咕噜,倦收天立刻站起身,过了一会儿,确认沙发上的改造人呼吸清长,仍在酣梦,才舒了一口气。

  他拉下拉链,将外套留在沙发背上,决定先去洗漱。

  水很热,浴室内很快便一片水雾氤氲。倦收天打散头发站在莲蓬头下,面对排得整整齐齐的香波,一时无语。他打开一罐金色的香波嗅了嗅,稍稍有点想念家里的肥皂——无香精色素,洁力强劲,乃原无乡对着教学视频亲手制成。做完他就后悔了,生怕倦收天洗完秃头,把肥皂收在箱子里,还挂了把密码锁锁起来,每次只留一块在外,用来洗贴身衣裤。倦收天倒是很中意那个淡到近于不存在的味道,试着破译过几次密码,未果,最后一次还被抓包在场,让原无乡狠心扣过零食,才算作罢。

  他将手心里的香波推开,水果甜香被热气一蒸,立时溢满整个淋浴间。倦收天不由一顿,闭上眼,犹豫着将手伸向发心,不无自弃地错揉起来。

  不动城方面,倦收天的通讯代码已删除,识别代码暂存,如事态紧急,需倦收天以“燎宇凤”身份加入行动时,罗浮山将代为转达素还真的请求。这意味着从那一刻起,苦境种种都暂时与倦收天无干。需要他全力以赴的对象正在外间,一想到其人其时的现状,他又要忍不住叹气了。

  无论如何,至少还能全须全尾留在彼此身边,也算幸事一桩。

  倦收天冲掉泡沫,将头发拧干,披上浴巾便走了出去。

  一出门险些跌一跤。倦收天站稳一看,发现浴室门外贴墙坐着一个原无乡,怀里抱着一条毛乎乎的白尾巴,神情十分沮丧,于是很快便理解一分钟前踩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倦收天蹲下身,小声道:“原无乡?”

  原无乡不吭声,眼帘低垂嘴角耷拉,就连颊边的两团白毛看上去也异常委屈。

  “对不住,”倦收天顿了顿,又柔声道:“疼吗?”

  他看原无乡反应不甚激烈,便缓缓朝那一捧毛绒探去,孰料原无乡身子一侧,立时便从倦收天充满歉意的手掌下滑了出去,趁倦收天不敢随便用擒拿的人和,手脚并用地窜远了,跑得还挺快。倦收天观察了一阵,决定还是先熟悉一下环境,顺便放窝在沙发上生闷气的改造人独处。

  乐观地想,也许等一会儿吃了饭,这一踩之仇便能自然而然化消。

  倦收天没有半点饲养动物(尤其是猫科动物)的经验。

  整间居室内的家具仍然不算多,棱角处也体贴地包上了厚棉布,虽然以原无乡的视力来说无此必要;墙与设备围起来的空间较大,大大方便了精力旺盛者四处乱跑的需求,具体到腾出手要捉精力过剩者时,个中感受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在倦收天暂时无需面对这个问题。

  厨具齐全,食材齐备,倦收天对着面粉袋研究片刻,决定做饼。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原无乡手把手教过的就那一样。其他时候,原无乡要么给他待刨的土豆,要么给他待剥的豆荚,坐在板凳上做这类体力工作,就算下过庖厨参与过家庭大事了。原无乡不在的时候倦收天就做饼,再配些酱萝卜炸鱼干之类的小菜,能打发好几天;实在没有东西吃了,也还有压缩饼干,某种程度上像师妹灵犀指瑕说的,原无乡把他“宠得太过头了”。

  抽屉里体贴地放着几帖菜谱,翻开其中一本,里面还有手抄的笔记纸条夹在其中。倦收天见笔迹眼熟,拿起扫过一眼,又谨慎地将这本署名为素观江湖真的菜谱放了回去。

  等倦收天把汤炖上,饼烤完,小菜也装盘完毕,等来等去,数度回首,还是没有等到一个趴在门口暗中观察的原无乡。这让人不能不感到有些惆怅。

  倦收天解开围裙就准备去找人。沙发上没人,外套倒是还在。他在客厅里转过一圈,忍不住把可能塞人的柜门都开了一遍,一无所获。

  “猫要躲的时候人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早上天踦爵临时塞的科普言犹在耳,倦收天拍拍脸颊,竭力把原无乡与猫之间微妙的等号划掉。

  等他回到厨房准备关火时,意外发现一块被咬了一口的饼不见了,不翼而飞。饼的下落自然不言而喻,问题在于原无乡的下落。

  然后倦收天在浴室门口找到了规规矩矩曲腿坐着的改造人。原无乡双手捧着烧饼,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像一段柔软的雪花。他的神情异常严肃,每咬上一小口,就要皱一皱眉头。一言蔽之,看起来对食物不太满意,但仿佛还在不断探索这个不满意的程度是否可以接受。待倦收天带着鱼汤从厨房折返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克制表情。原无乡如此严肃,倦收天怎能轻佻起来?

  于是便将锅碗瓢盆放下,沿着原无乡排了一圈,然后隔着盘子碗,在原无乡面前盘腿坐下。

  蓬松柔软的白尾巴不客气地拍了拍地,但还是连人带尾留在原处,没有跳起来给倦收天一爪再逃跑,应该说是吉兆。

  倦收天盛了一碗鱼汤,照例先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以后,向原无乡唇边送去。

  原无乡毫无感动,直接拒绝了他。

  注意到原无乡略带烦躁的神情,倦收天停下动作,略一思索,不由心下微沉。在改造实验室内发生的事至今未能完全确知,原无乡对流体喂食的抗拒,多多少少指向了可能的其余虐待。也许他曾奋力挣扎,而仍敌不过撑开口腔的工具,挡不住倾入喉咙的液体,阻止不了自身的理智日复一日溃烂下去,这种痛苦令他在离开实验室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液体进入咽喉。难以想象他在趁乱脱逃后饥渴难耐时要如何按捺恐惧进食,难以想象他在檐下巷尾东躲西藏时的绝望。太多难以想象之事曾暗自发生。

  倦收天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汤碗。

  原无乡见他放弃喂食,便继续捧着烧饼,苦大仇深地啃起来。

  光吃饼太干,没多时原无乡的咀嚼速度便慢下来,吞咽艰难得愈发明显。倦收天同时还做了凉拌菜,只是淋上调味料后更易引发口干,因此一见原无乡的目光朝拌菜瞟,便眼疾手快将拌菜挪远。

  原无乡眼巴巴地看着拌菜,白尾巴在地上拍个不停。

  倦收天低声道:“原无乡。”

  原无乡没有回答,接着,唇上便一湿。他下意识伸出舌头勾了勾,令还没缩回手的倦收天脸一红。他定定神,伸手沾了汤汁,又往原无乡口中送去。有经验在前,原无乡看起来并无抗拒,但手指沾汤杯水车薪,倦收天终究还是希望能让原无乡克服这一被灌输的、本不应属于他的恐惧。

  他思索片刻,从碗中舀起一勺汤,往自己口中送了半勺,当着原无乡的面咽了下去,小心翼翼送到原无乡唇边。

  原无乡盯着勺子看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将唇凑了上去。

  倦收天的心狂跳起来,见原无乡一点点将汤汁咽了下去,不敢流露半分情绪,只再舀一勺汤,饮下一小口,再喂给原无乡。

  拌菜不便用汤匙,倦收天换过筷子,挑起一缕瓜丝,喂原无乡吃下去。

  断断续续喂过汤和菜,倦收天才分出神来去取盘中烧饼,甫咬了一口,便见原无乡视线直直投过来。倦收天看了眼烧饼,又看了眼原无乡,从别处掰了一块下来,塞进一瞬间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的改造人嘴里。

  “君子处事贵在执着,”倦收天伸指抹去原无乡唇边的饼屑,心想,“但偶尔沉溺,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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