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肌肤骨肉 1-3
“——右手侧向内倒数第二间是贮藏室，这里原本设计为洗衣房，为了整洁需要而经过调整，如果看到管道残余的痕迹，不必挂心。整栋别墅都配有盥洗室，为了我个人的需要一楼的那间经过改造，我想对你而言不会十分方便。”
跟随在侧亦步亦趋的刀剑无名犹豫片刻，开口道：“千叶……先生。”
“对布局有什么不清楚？我可以重复一遍。”
“……您，”刀剑无名低声道，“不需要我来推轮椅吗？”
他的雇主闻言转过身，这个动作对他而言不那么容易，考虑到其人正坐在轮椅上，说：“推行轮椅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比起接受你的服务，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厘清一点，膝盖置换手术没有拿走我表达自我意志的能力，我个人更看重服务效率，而非不必要的殷勤态度。”
而服务者的第一要义，刀剑无名想，便是尊重病人的意志。他们是病人的手与脚，而不能代病人作出任何重要决定。
他的雇主是个才动过手术的年轻男人，自进门到现在，他们没有机会进行完整的寒暄。千叶传奇简单查看过他的推荐信与身份资料，便径直领他熟悉这栋别墅内的格局。从方才这段短兵相接来看，恐怕他比任何人都更擅长发号施令，一个天生的领导者。这样的人不会非常好相处，尤其处在行动不便、不得不处处仰赖别人的境况下，比常人更容易感到不安，也更容易对服务者流露出不合作的态度。这些都在情理之中。
“屋里没有其他人，一三五会有人送食材，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开车到附近的超市。车钥匙与信用卡在你卧室内左侧床头柜第二个抽屉，交易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你想修改也随便。”他的雇主推着轮椅继续前进，他顿了顿，续道，“不会的话可以问我。”
话虽如此，双方倒是十分清楚，为这种事交谈是绝无可能的。
由于行动不便，千叶传奇——他的雇主无法亲自带他上楼，故而只简单介绍了上面的基本布局，刀剑无名怀疑自己的活动范围是否包括这些主人难以监管的区域。整栋别墅内的改造进行得十分匆忙，刀剑无名能察觉家具在地上挪动的痕迹，屋内确实比常见的住所空旷不少，不过包上布的家具依然需要关切布料下的棱角，而厨房流理台的高度明显更适宜健康的成年人站立时的行动。如千叶传奇所述，书房在二楼，尽管有不少资料已挪到一楼，或许仍有免不了需要跑腿的时候。这些是他将要熟悉的范围。
“除了合同里要求的义务，”千叶传奇推着轮椅缓缓前进，挺直的脊背显露出某种优雅，刀剑无名下意识按住不提再推轮椅的事，“我希望能在履行时达成一些共识。”
“诚实坦率，”千叶传奇说道，“互相尊重。”
这是写在服务者行为守则里的开场白。刀剑无名并不讶异他的雇主对此的了解，一些谨慎的人甚至会将行为守则打印出来，方便随时对照服务者的行为加以评点。千叶传奇看起来不像粗枝大叶的人，他只是省了打印那步。
刀剑无名只得应道：“我明白。”
千叶传奇将轮椅推到起居室的沙发旁，拿起堆在茶几上的书册翻看。他思考片刻，从书册里抬起头，望向刀剑无名的眼睛，“恕我，你的名字？”
出身使然，刀剑无名对这类行为不以为意，他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说完才意识到这名字不在日盲族名册记录中，在名册中他没有任何名字，只有记录出生日期的一串代码。尽管刀剑无名是在一个普通求职平台投下简历得到回音，但最终促成雀屏中选的想来还是这层身份。他的雇主是日盲族身份尊贵的领导者，按照日盲族轻视外族的惯例，能近身服侍日盲族显贵的自然也只有日盲族人，或退而求其次，没有身份的日盲族人。
刀剑无名斟酌片刻，正在考虑是否需要报出那串代码，千叶传奇的目光便已投了过来，直直望进刀剑无名的眼底，只听前者低声重复一遍：“刀剑无名。”
他的声音中仿佛藏着某种东西，刀剑无名按下心头被勾起的一丝难言滋味，垂首应道，是。
“相处愉快，”千叶传奇扬起眉毛，他生了一对罕见的带漩长眉，眉心点着一粒朱砂，按照过去的说法，是一副很好的相貌，“刀剑无名。”
刀剑无名胡乱点头。这句祝语本身实难在他心头激发更多期待，比起“愉快”，终究还是“平安”更垂手可得。
“先去休息。”千叶传奇说，“一刻钟后我有一个视频会议，为期两小时，在此期间你可以整理行李，熟悉周围，做什么都可以。有任何问题及时通知我，会议结束后我会着手处理。”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书本，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刀剑无名打开卧室大门，将背囊放上行李箱。这该是间新收拾出来的客房，屋内纤尘不染，陈设完备，入墙衣柜柜门大敞，等待来客填入廉价或昂贵的衣物。就着空气清新剂薄薄的香气，他拉开床头柜，果真在其中找到一串钥匙与一张信用卡。
他推开窗，令新鲜的空气带走人造香精的味道。来时的路上开了梅花，稀稀落落伸出墙头，地上零星散着花瓣，料想附近还有一座公园。假设千叶传奇在往后展现出的态度能少些不配合，或许他们也能上那走走。到春天，也会有别的花木生发。
不过，刀剑无名将桌上的便携耳机别上耳廓，心想眼下实在不该期待太多。
将新居安顿妥当，刀剑无名翻出拖鞋，略带忐忑地踏出门外。除了他的卧室，几乎每一寸公共空间都铺着地毯，踏上去非常柔软，相应地，打扫起来也更麻烦。七天二十四小时的护理薪水理当覆盖病人无力承担的清洁工作。屋内没有第三个人，千叶传奇甚至没有考虑过再聘用一位小时工来分担家务，或许只能解释为他不愿多一个日盲族民来见识他的脆弱，而刀剑无名毕竟是不同的。
千叶传奇已经离开，起居室空无一人。沙发上堆着几本夹书签的皮面书，封页上的文字配着大量装饰线，刀剑无名匆匆一瞥，猜测是通行于苦境之外的异文。很少有人会读这些作品，这既不必要，也不甚符合苦境中人一贯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他将书本叠起，推到一边，用靠垫拍去沙发上可能的灰尘与毛发。沙发上的枕巾、卧室内的寝具、千叶传奇贴身的衣物——要以怎样的频率拆洗更换，诸如此类的服务细节，他们还未仔细谈过。网站提供的制式合同充其量算是“可用”而非“精细”，或许千叶传奇会在会议结束后提供一份工作内容的列表，话虽如此，这不代表他无事可做。
他将吸尘器从墙边拖出，在寻找插座的余裕还发现一台贴着壁角竖立的扫地机器人，不由微微一笑。
“……无名，刀剑无名。”
护理人条件反射按住蓝牙耳机，接着意识到呼唤来自身后。“千叶先生？”
他的雇主支着手坐在轮椅上，表情看起来称不上愉快，“你在做什么？”
刀剑无名下意识看一眼吸尘器，答道：“……打扫？”他顿了顿，猛然意识到问题何在，“——您在开会。”
“会议已经结束。”恐怕是被迫提早结束的。千叶传奇的目光下移，在刀剑无名的纸拖鞋上微微一顿，说：“我以为你该出门添置需要的物品。”
刀剑无名不假思索答道：“我没什么需要的。”
“不必要的殷勤并不意味着合理高效的服务，”千叶传奇道，“你似乎没有把你的守则放在心上，刀剑无名。”
刀剑无名喉头紧缩一下，“抱歉。”
千叶传奇推着轮椅越过刀剑无名，后者目送他缓缓靠近插座，接着伸出手，拔下吸尘器的电源，扔到一边。他背对着刀剑无名，淡淡道：“我希望那是发自内心的抱歉。”
“……”刀剑无名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再重复，“非常抱歉。”
千叶传奇转动轮椅，将怀里印好的一页薄纸递给刀剑无名：“服务细则，接下来的半小时，看完它。”
刀剑无名在雇主的眼皮底下翻动纸页，近乎麻木地想，工作的第一天，他的专业素养就遭到了质疑。
“有任何疑问，或认为条款不够合理，现在就提。”千叶传奇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接受对部分条款的修订。”
刀剑无名将条款翻过去，发现背后空空如也，“这……不会太少了吗？”
如严格按照这份细则执行，他的任务将几乎局限在家务劳动上，甚至无需为千叶传奇更换药剂、清理伤口，他的活将重“陪伴”，而轻“协助”，对于服务期间一切潜在的伤害，细则明确划定了责任范围，简而言之：很少的活计，很轻的责任。刀剑无名望向千叶传奇，发现后者的神情并无不快，显然十分认真。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被雇佣，而仅需做这些琐事。他不是熟练的花匠，也非卓越的厨师，如果千叶传奇要的仅仅是代为照料家中除他本人外的一切，又何必支付如此高昂的薪水给一名三级护理证书持有人。
“我倾向于将这句话理解为‘满意’。”他的雇主用客气而冷淡的口吻续道：“如果你坚持要增加护理相关的服务，我也可以，”千叶传奇停顿一下，“按照你的希望，增订进去。”
刀剑无名将细则对折收好。他几乎叹了口气，说，我很满意。
对这样体贴周到的雇主，实在很难不满起来。
刀剑无名一把拧开燃气。料理过的食材在手边码得整齐，包括（但不限于）两把绿叶菜和切块腌制的两条尖吻鲈，这就是他与千叶传奇今夜的晚餐了。冰箱里还有调过味的牛肝，他不确定日盲族身份尊贵的首领能否接受作为食物的动物内脏，哪怕是为了身体健康的缘故；好在菠菜与甘蓝的数量很够用，用这些做蔬菜碗配新鲜的沙拉汁，至少不会出错。
推着轮椅过来巡查的千叶传奇看完他的安排，冷不丁出声道：“这些都是我的？”
刀剑无名有些赧然，但还是诚实作答：“也有我的。”
这下千叶传奇忍不住抬起眉毛，说：“你在节食？”
“……”刀剑无名说，“没有这回事。”
千叶传奇需要按时定量摄入抗凝血剂华法林，防止形成术后血栓。他的食谱因此被限制得十分狭窄，需要摄入一些拮抗华法林的食物，也需留心减去放大抗凝功能的食材，以免引起内出血。以刀剑无名对千叶传奇的了解（短短一下午，两次交锋），其人应当对自己的三餐涉猎范围掌握得一清二楚才是。“马上就好了。”
千叶传奇看了他一眼，刀剑无名装作查看计时，迅速挪开视线，“很快就好。”更像说给自己听。
他的雇主慢吞吞推着轮椅离开厨房，刀剑无名松了口气，扶了扶佩在耳际的设备，打起精神去开碗柜。
在餐桌上没有什么能说的。刀剑无名不幸尝到一块盐块淤积的鱼肉，同桌的千叶传奇斯文地吃掉所有为他准备的份额，进餐速度没有丝毫变化，刀剑无名忐忑了一阵，姑且将其当作一切都好的证明。
两小时后，简单擦过身的千叶传奇离开浴室，在刀剑无名提供的臂膀扶持下躺进被褥。他的二十四小时当然尚未结束，但刀剑无名的本日任务算是到此为止。千叶传奇对他颔首，示意他自由了。
刀剑无名回到自己的卧室，没想明白一天竟然这样过去。撇开过于明显的控制欲与排他性，千叶传奇算不上是苛刻的雇主。没有近身随侍，没有值夜，甚至清洁工作也不太多，这样的生活与他的预期相去甚远。这当然不代表接下来的三个月别无挑战，只是仍然……不可思议。
他打开邮箱，亲朋发来的问候大同小异，他也没有许多朋友。正在琢磨如何一条条回复对新工作的好奇，耳边却猛地传来一声巨响。慢了半拍，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蓝牙耳机今日唯一一次传来讯息。
而那并非千叶传奇游刃有余的、傲慢的嗓音。
刀剑无名套上外裤，匆匆赶往千叶传奇的卧室。他在门板上一敲，才意识到房门虚掩着，与他走时一样。屋内熄了灯，他一面在墙壁摸索顶灯开关，一面出声询问千叶传奇的状况，“千叶先生，我听见您的房间有动静，所以……”
开关甫一拨下，屋内立时大亮。刀剑无名条件反射眨眨眼，接着便瞧见了他的雇主。其人正扶着床头柜支起身，一手按在才换上人工关节的膝盖，二人一时无话，坐在地上的千叶传奇率先开口说：“我没事。”
刀剑无名没有作答，径自走向雇主。他俯下身，朝对方伸出援手，不过犹豫片刻，千叶传奇便爽快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有劳。”
这只不够安分的手被护理人轻轻一捏，绕过脖颈挂上肩膀。千叶传奇的膝盖不便受力，刀剑无名一面小声道歉，一面将手放上雇主的腰际，仍免不了一记下意识的闪避。千叶传奇侧过头，像个无力的醉汉被托起放回床上，刀剑无名又蹲下身，托起他的双腿，如法炮制。
垫在膝盖下的软枕随千叶传奇的扑腾一起落到地上，幸而柜子里还存着几套新寝具，套上新枕套便可继续使用。待刀剑无名料理好一切，抬头望向安坐矮床的雇主。“有没有受伤？——伤口怎么样？”
“没事，一切都好。”千叶传奇的床下铺着更厚的地毯，减缓了落地的冲击，“如果你坚持，也可以检查一下。”
“……”刀剑无名顿了顿，说，“我想检查一下。”
千叶传奇将加宽的裤腿卷起，一直卷过膝盖，刀剑无名皱着眉头查看一会儿，伸手去够桌上的台灯，千叶传奇抢先一步，将灯拧亮，又调整灯颈，让光聚在自己的膝头。他的皮肤似乎比常人更白，被灯光一照，连上面分布几条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刀剑无名小心翼翼反复观察，确认那里除了刀疤、连一片淤青都没有，才勉强松了口气。他将台灯移开，忍不住又看向自己的雇主。
注意到护理人含义丰富的眼神，千叶传奇思忖片刻，开腔了：“劳驾，请把桌上的玻璃杯递给我。”
刀剑无名依言照办，千叶传奇又下了第二个命令，“左手边柜子的第二个抽屉，一盒阿斯匹林。”
望着仰头吞掉抗炎药的雇主，刀剑无名轻声说：“像这种事，您本可以叫我来做。”他想说“应该”，顾虑到对方的个性，还是换了更温和的字眼。
千叶传奇将半杯水一饮而尽，闻言立刻将杯子递给他，“说得很是。请再倒点水来，多谢。”
刀剑无名将倒了水的杯子递还，“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千叶传奇不声不响，足足痛饮掉一整杯温水，然后才说：“你似乎很享受为他人提供服务。”
刀剑无名停顿片刻，答道：“职业需要。”
千叶传奇摇晃着玻璃杯，“护理并非常见的男性职业选择。”他抬眼望向一旁身材高大的护理人，慢悠悠地补充：“无意冒犯。”
他的语气令这个评价看起来更像蓄意冒犯，刀剑无名难以继续，索性换个话题：“您还要水吗？”
“再喝下去我就起不来身了。”千叶传奇将杯子往床头柜一放，说，“坐吧。”
刀剑无名随手拖过一把无背椅，在床边落座。他挺直腰杆，心想它倒是与主人苛刻高傲的风格不谋而合。这样不体贴的设计对千叶传奇的健康没有半分好处，与膝盖无关。
“喜欢阅读吗？”
刀剑无名不知其意，含糊道：“……还好。”
千叶传奇点了点头，肯定道：“看来是不太喜欢。”他话锋一转，“我习惯十二点就寝。”又低头看了眼手表，“还有两小时，你可以自由支配这段时间。”接着，他戴上耳机，靠向床头闭目养神，从偶尔变动的表情来看，多半在听有声书。
刀剑无名盯着千叶传奇的侧脸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该是雇主的“赔礼”。千叶传奇因个性好强拒绝护理人合理的帮助，却因行动不便险些弄出二次伤害，于情于理，他都该道一声抱歉，并勉力配合普通的护理工作；然而无论是道歉，或是与护理人彻底和解，也许都超出了千叶传奇的底线。他能做出的有限让步，便是任由刀剑无名看护他两小时，在这期间，尽情享受服务的乐趣。
他将接受帮助看作某种施舍，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千叶传奇显然没有陪聊解闷的兴趣，刀剑无名枯坐一会儿，索性回房将手机拿来。他的雇主见他去而复返，只抬了抬眉毛。他重新坐定，将编辑到一半的邮件打开，简单叙述现状，一一抄送群发便算完事。合同要求他对千叶传奇的信息守口如瓶，对十分亲密的友人稍稍提及一句雇主的怪脾气也差不多了，他离开日盲族已经很久，实在也不必将自己被旧主聘用的事说给他们，免教他们无谓地担心。
然后，在无聊的逼迫下，刀剑无名打开落伍多时的素描跳跃，开始尽情刷新自己的高分。诚如千叶传奇所说，他确实不太喜欢读书，好在护理是一门看重实操的学科，背诵理论固然痛苦，熟练起操作后药通过考试总还容易一些。刀剑无名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机械地操作方向键向上跳跃。他本可以拿着学院的推荐信继续就读护士学本科，对未来的职业规划而言那样当然更好，但追根究底，他缺乏某种向上钻研的精神和动力，证书文凭已十分令人满足。
刀剑无名盯着主角费尽心机一跳而跃入黑洞，并不为难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正对上千叶传奇若有所思的视线。
不知何故，他觉得脸上一热。“抱歉。”
千叶传奇抿了抿唇，说：“十二点已过，你可以休息了。”
刀剑无名站起身，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将椅子挪回原位，又关掉顶灯，正准备如常掩上房门，靠在床头的千叶传奇陡然出声：“刀剑无名。”
“明天，去采购你需要的东西。”千叶传奇赶在护理人笨拙的还嘴前飞快地续道，“列一张清单，把适合你个人生活习惯的东西带回来。”
刀剑无名揉着脖颈点了点头，他握紧门把手，望向年轻的雇主，后者正一手解开脑后的发辫，一手关上台灯。
“晚安。”
刀剑无名顿了顿，也低声应道：“……晚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