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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无名x千叶传奇/天都双雄]对称情节 1-10

  1.   “人求助于‘真理’,往往是为克服脱离其常识之事物引起的恐惧,实则世上并无太多不言自明之事。”   端坐主位的太学主对此微微一笑,只道:“千叶先生对‘真理’之存在持怀疑态度,如此悲观,在年轻人里倒也少见。”   服侍用餐的男仆上了第二杯酒,在太学主左侧下首安坐的千叶传奇放下刀叉,端着斟满的酒杯嗅闻片刻,接着凑到唇边,浅浅一抿。太学主饶有兴趣看这番动作,眼前的青年男子是这场盛宴唯一的客人,正是近来率领近来在苦境斡旋于儒门学海与朱翼王朝间的日盲族之首。   寂寂无名的日盲族在数百年前也曾以作战骁勇显扬于世。若非这一支部族天生眼疾,且族风封闭自守,兴许早被觊觎其善战资质的各大势力驯作私兵,绝撑不到他们迎来外号“太阳之子”的救主的那一日。儒门学海名为第一大独立学术团,在战争艺术上的研究造诣已大大超过学术团对独立的需要,学海之主对这名幼儿手中的宝山兴趣有限,相比之下,还是千叶传奇本人有几分意思。一生悬命递上来的资料显示,此人父母不详,日盲族对其出身讳莫如深,但其人面貌酷肖引导苦境数个世代的贤人素还真,又连连挑动学海与朱翼王朝勾斗,在双方盛怒之下尤能率族全身而退,颇有几分素还真早年的风范,难免叫人对他与翠环山主人的关系想入非非。   这名青年高调出道至今三月有余,以太学主的眼光来看,所犯的唯一的过错便是太年轻。日盲族不过乌合之众,再善战的原始部落武士,要成为千叶传奇的后盾还欠些资格,被雄心壮志葬送在苦境的才俊不胜枚举,这名偏爱豪赌的少年人又比他们高出几分?   出乎太学主预料,千叶传奇并未像展露学识那样尽情挥洒对酒的评鉴,他放下酒杯,只道一句“好酒”,便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少少一饮,似乎便已令他染上醺意。太学主吩咐下去,训练有素的男仆便上前为娇客撤去杯盏。颊边飞红的千叶传奇从容挪开手,目光转而落在为自己收拾杯盏的男仆身上。此人身材修颀,骨肉匀称,为整理餐盘而张开的五指纤长有力,天生是操弄武器的料,太学主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竟只充作收拾餐桌的下仆。千叶传奇挪开视线,他对最后一道菜没什么胃口,干脆放下刀叉。   太学主目光微闪,敲敲桌面,道:“千叶先生有些醉了。无名,上茶吧。”   正为学海之主更换餐盘的男仆微不可察地一顿。他行过礼退下,很快便又带上一套银质茶具,想是为待客而提早备下。太学主道:“听闻千叶先生极擅茶道,无名学艺不精,便不卖弄了。”无需更多指示,提着银壶的男仆便在千叶传奇身边站定,倾斜手腕,裹着热气的茶徐徐斟满银杯。千叶传奇扬起眉毛,视线沿男仆没入袖口的疤痕扫过。他开口,礼貌称赞茶色红明,气味也够甜香,纵然冲泡时机欠佳,茶与水一定是上好的。以他出入各大势力所留的风评而论,此言对主家的款待可谓相当恭维。   学海之主任由厚实的酒液包裹舌尖——单宁稍重,酸度尚可,回甘中仍带几分苦涩,滋味四平八稳,不能令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任酒鬼牛饮倒也罢了,用以待客则不够完美。不过,太学主愉快地一弹舌尖,既然贵客已大醉酩酊,这瓯陈酒便不算太过失败。   宴毕,两人往休息室打了桌台球,一面又接着席上未竟的话题聊了下去。他们谈的不是别人,正是近来作风相当激烈的朱雀女帝。目前据苦境一方称帝的织玉长心垂髫时曾游学学海内某位女师门下,绕上一圈,竟也算太学主半个门生。主宾二人默契避开女帝姐妹俩为素还真的那位故人而起风流韵事,只聊朱翼朝大刀阔斧的税赋改制,权当趣闻。千叶传奇婉言谢绝太学主留宿的美意,直言他若今夜就寝于外族人的卧榻上,随行的扈从只怕不得安宁,“我族风俗如此。”他用并不需要宽恕的口吻说,还请见谅。   学海之主不置可否,这种程度的冒犯称不上过界。势单力孤的小族群在学海的王畿之地难置产业,除非他们真能忍受一族神子在外人眼皮底下入眠。勃勃野心偏偏欠了相配的实力,此情此景,多少让人心存怜惜。太学主话锋一转,提议让一名熟悉地形的仆从陪同返回日盲族位于卫星城内的别馆。   “刀剑无名车开得稳,”太学主指间雪茄虚点站在角落的高挑侍从,“太阳之子若不介意,不妨由他代老夫相送一程。”   袅袅白烟之外,千叶传奇放下冷透的咖啡,像世上所有的体面人一样,微微颔首向好客的主人致意,“却之不恭。”   千叶传奇的随扈是叫作燕啼红的年轻人。他的身份不够与主人一道领宴,便在仆从休息室等候,一见千叶传奇走出厅堂,便立刻起身。他注意到紧随其后的陌生人,不由蹙眉。   “太阳之子。”燕啼红双眼越过千叶传奇的肩膀,“这位……”   “学海主人近侍,”千叶传奇及时接过话头,从燕啼红手中取过外套,开始扣扣子,他有意无意隐去那个名字,只道,“烛山与卫星城相去迢迢,有劳无名先生了。”   刀剑无名是个寡言的男人,垂手道不敢当。燕啼红将车开出,又用目光询问千叶传奇,任外人染指与首领相关的事务有悖族规。直至再次得到主人许可,他方将钥匙递入刀剑无名掌中。这名学海之主的近侍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未因此而流露些微不快,太学主确实御下有方。   千叶传奇一坐进车便闭起眼养神。燕啼红欲言又止,跟着在副驾驶位落座。   夜晚的远郊格外安静。刀剑无名按设定路线沿绕城公路向外驾驶,离烛山愈远,往来的车辆也愈多。燕啼红几次扫过反光镜,注意到一辆商务车咬得正紧,目光不由一凝。他下意识握住刀剑无名的手臂,鼓起的肌肉令他微惊,燕啼红几乎立即松开手,压低声音说:“等一等。”   那辆商务车外表寻常,燕啼红却不敢等闲视之。日盲族被剥夺掉一半视觉,经年累月便在耳力上得到补偿,燕啼红能清楚分辨引擎转动与轮胎刮擦地面的声响。再过两公里将到第一个岔口,由此右行是直达卫星城的路,若来的是朱翼王朝的刺客,形势似乎谈不上乐观。   千叶传奇不知何时睁开眼,他神情自若,一面解西装扣子,一面对摸出配枪准备装上消音器的燕啼红下指示:“先收起来。”又握住车座,问:“先生有把握在两公里内甩开对方吗?”   “两公里有些紧张。”刀剑无名微微偏过头,似是为了避开撒过香水的袖口,他不疾不徐踩下离合器,轻声细语道,“到卫星城要好办得多。”   千叶传奇略一思索,便道:“也好。”   建造卫星城时当地豪族曾求助于学海,双方签署十年托管协议,十年一过,学海便风度极佳地撤回台上的骨干,任其野蛮成长;到今日,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卫星城倒是成了一座在东南也数得上号的繁华商城。同在南方的朱翼王朝因女帝践祚未久,论及对卫星城的掌控,或许还不及一位城内世代贩盐的盐商。   燕啼红仍有些紧张。他是千叶传奇钦点的随从,眼下本该由他负责将主人安全带回日盲族别馆,主人却放任一名敌友不明的外来者掌控安危;原本他的资历才能在日盲族内皆非顶尖,少年时违背族规携父母出外求医,若非父母故交作保,大祭司绝无可能松口令他担任贴身随扈,倘若千叶传奇因此出任何差池……他不敢想下去。“太阳之子,进城后需要联络银绝把人处理干净吗?”   “没有必要。”千叶传奇揉着太阳穴,缓缓道,“短期内跟朱翼王朝起的摩擦不宜太多。”   供职于女帝身前的玉阳君目前正忙于税务,派出的刺客水准应当不如他亲力亲为来得麻烦,与其不必要地吸引朱雀女帝的注意,倒不如示敌以弱、以逸待劳:两家的世仇总要有个了结。燕啼红是聪明人,稍加提点便想通关节,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仍将枪握在手中。比起日盲族内普遍的乐观鲁莽,谨慎些倒也不是坏事,千叶传奇不再多言,只听刀剑无名道:“坐稳。”   其时他正全速驾驶转过岔口,后方的改造车果真紧咬不放,一同开上通往卫星城的公路。燕啼红不时瞥一眼后视镜,千叶传奇支着头,忽道:“先生有夜盲症吗?”   刀剑无名答道:“没有。”   第一拨子弹几乎同时击中车尾,加厚的防弹玻璃上裂出一道蛛网,千叶传奇拉开车座后的操作面板,道:“打开自动驾驶系统。”   “多久?”   千叶传奇道:“看路况良好……五分钟足够了。”   刀剑无名依言动作,燕啼红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千叶传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燕啼红,你也好好休息。”   “……太阳之子,这——”燕啼红还想争辩,却闻千叶传奇不容置疑道:“我负责监控自动驾驶系统,现在,去休息。”   千叶传奇抬起头,望向前视窗,微暗的灯光沿高耸的路灯垂落,照不穿黑黢黢的一截山洞。第一层防弹玻璃被子弹击碎的瞬间,及时倒卧的千叶传奇按下操作板上的某个按钮。两座车驾一前一后驶入长长的山洞。   “燕啼红,把多余的光源处理掉。”   出身日盲族的青年战士不再犹豫,戴上红外镜对准车灯便是两枪。骤失光源,后方传来连声咒骂,“红外成像呢——怎么还不开红外?按键太多了找不着是吗?!”   燕啼红的第三枪瞄准车窗,第四枪便击穿司机的肩膀。商务车在山洞内失控地横冲直撞,像被倒扣在碗底的苍蝇,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刀剑无名趁势加速,一举甩掉不甚老练的刺客。他抬起眼,迅速扫过反光镜,正瞥见千叶传奇直起身,用手势示意年轻的随扈一切平安。   不多时车驶抵别馆。日盲族主从二人一同向刀剑无名致谢,少了他高超的御术,今夜要低调料理朱翼王朝送来的麻烦只怕没那么容易。   “夜色已深,先生一路劳累,此时继续驾驶,只怕于身体有妨害。”千叶传奇娓娓道,“若先生不弃,不如饮杯热茶,在此稍作歇息,等明日一早再返回烛山。”   刀剑无名望向日盲族首领。今夜的千叶传奇已足够反常,进退间颇显风度,不似传闻中高傲;他站在台阶上,任晚风拨动鬓角与微红的脸颊,那双锐利的眼睛此时深深凝视学海之主近侍,竟让人十分难以拒绝。   刀剑无名垂下头,避过那双白瞳的注视。他仍旧用与高大的身材不甚匹配的轻柔口吻答话:“那便叨扰了。”   千叶传奇好茶,更擅茶道。刀剑无名在客厅小坐一会,燕啼红将他请去起居室便退下了。更衣过后的千叶传奇正摆弄一套白瓷茶具,看得出手上功夫极佳。他将茶盏推向客人,刀剑无名瞥一眼这碗堪称珍贵的茶,婉言致歉:“……抱歉,我不太懂茶。”   “不必介怀。那本不是该让你做的事。”   刀剑无名一怔,只听千叶传奇又说:“饮酒吗?小酌一杯,也好入眠。”   他好似执意要与刀剑无名对饮,也不再动茶盏,只起身绕过有些无措的男人,径自拉开立在不远处的柜门。   “千叶先生!”顶着刀剑无名的目光,千叶传奇泰然抽出埋在冰中的酒瓶,转过头来示意刀剑无名继续。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刀剑无名有些犹豫,又道:“多饮伤身。”   “是吗?”千叶传奇将起出的瓶塞握进手心,任酒液将笛形杯填满三分之一。他并不善饮,这千真万确,或许也是赐他这副面貌的素还真的错,谁知道呢,但此刻仍未到失去控制的时候。酒液像被掠入杯中的薄暮,他的双眼穿透轻盈的蜂蜜色液体凝视刀剑无名。屋内暖气强劲,刀剑无名脱去马甲背心,只余一件剪裁不够合体的衬衫。肩膀处短一截,胸口也紧了些,这衣服不是他的。千叶传奇想,刀剑无名绝不该是区区一名男仆,儒门学海还没有奢侈到这个地步。   他轻摇酒杯,小小啜饮一口,眼睛却在看英俊的学海之主近侍,“浓度只在百分之十一的起泡酒,能醉倒什么人呢?”   “能醉倒你吗?”千叶传奇冷不丁俯下身,凑近刀剑无名的脸庞,“刀剑无名?”   刀剑无名侧过头,避过近似亲吻的动作。试图推拒的手被千叶传奇轻轻一捏又迅速放开,高傲的日盲族首领改握住他的手腕,拇指在腕骨处的疤痕上摩挲。   “千叶先生,”刀剑无名扶着千叶传奇的肩膀,勉强道,“您醉了。”   “走进这间屋子之前,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难道你没有,”千叶传奇在刀剑无名唇沿呼出带甜香的空气,“在我与学海主人相谈甚欢的时候盯着我看吗?——对我失礼在先,却又将罪过推到不曾喝醉的人身上,刀剑无名,你竟是这样的男人?”   备受责难的刀剑无名喉结上下滑动,他望着千叶传奇,神情复杂,一时间竟令千叶传奇产生某种往日重现的错觉,他忍着醉意带来的轻微眩晕,只含笑望着刀剑无名。后者忽地将香槟从他指间抽走,闭上眼迎合落在唇间热烈的亲吻。   下酆都披着松散的睡袍走下楼梯时,正见衣衫整齐的刀剑无名自外进入,便出言讥讽:“这个点才回来,是又迷路到哪位红颜知己的卧室了?那个女博士怎么还没烦透你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   刀剑无名充耳不闻。两人先后进入烛山侍奉太学主,杀手出身的下酆都与他的故友明珠求瑕一同供职血榜时有些龃龉,连带着与他关系也极为不睦;又因比他多一项服务内容,她便日渐以烛山别墅女主人自居,时不时弄些口舌官司出来,故意送到太学主眼前断,也算是不大不小一个麻烦。   他甫在书房外站定,只听太学主由内间唤道:“是无名?进来吧。”   他推开门,学海主人正端着一杯热茶读报。下酆都在卧室出入多年,至今只能在一楼餐厅用饭。刀剑无名没有将太多心思花在她身上,垂手等待太学主发问。他在日盲族之主的宅邸中留了一夜是照计划而行,也该带来计划所需的收获。   “千叶传奇此人如何?”   “机敏过人,有勇有谋。”   “待人怎样?”   刀剑无名回想燕啼红与千叶传奇的对话,稍加斟酌道:“算是御下有术。”   “以术御人……”太学主品味一番措辞,道,“听闻日盲族奉他为神子,身为神子,还需机关算尽才能统御人心,这就不太寻常了。他父母是谁,有线索吗?”   刀剑无名摇头,“别馆是后置的产业,内中日盲族相关的痕迹不多。”   太学主若有所思,“倒是有意思得很。”他瞥一眼恭立一侧的刀剑无名,目光在他刮净的下巴上一顿,眯起眼玩味道,“险些让你这个老实人蒙混过关,问你他待人接物,倒是一律用不相干的事搪塞。——说说,你是怎么看这位太阳之子的?他符合你这位夜族叛民对主人的期待吗?”   刀剑无名垂下眼,委婉道:“叛民并无这样的资格。”   “姑且当成是让你满意好了,”太学主将报纸翻到底,索性折起搁到一边,道,“昨晚那场小意外里,千叶传奇可有看破你的身份?”   刀剑无名思忖片刻,只微微摇首,“难以断言。”   “不知有不知的好处,知道也有知道的价值。”太学主把玩着一枚朱红的海棠果,“太阳之子、太阳之子,若是他的光芒不能遍照族民,奉他为神岂不偏狭。”   刀剑无名一怔,太学主的目光直直投进他的眼底,“如果他能叫你喜欢,何不继续保持接触?”   2.   “再过两周是九月十五。”千叶传奇一面翻看报告一面说。坐在他对面裹着长外套的女人是日盲族大祭司独女,芳名女华。裹着白大褂的女华看着三十出头,端正的脸庞缺乏足够的血色,神情中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按照惯例,你有一天假。”   她沉默片刻,答道:“手术筹备已至尾声,得天大夫指点已是大幸,该让其他医师做练习的时候我却不在场,这不好。”   “假期批给你,想怎么支配是你的事。”千叶传奇说,“不过,和朱翼王朝的人接触确实不如以往随意,本族正在治疗痼疾的重要关口,出入还请拿捏分寸。”   女华绞紧双手,缓缓道:“我明白。我不会去见不见荷。”   “不必事事向我报备,”千叶传奇将报告一目十行看完,双手交叉看向女华,“和传说里的那个太阳之子不同,我不干涉族民私人生活。想再婚也无妨。”他的视线越过她颤抖的嘴唇,望向合拢的百叶窗,此时正是仲春,窗台零星散着几瓣桃花,“大祭司也看过这份报告?”   女华收拾过心情,随之更换话题:“大祭司确实传信来实验室要过副本。不过,那时报告还没整理完成,这事便耽搁下来了。”她斟酌片刻,才续道:“如果……她再打听这个,我还有法子应付。”   门敲两下,燕啼红在门外说:“太阳之子,圣女,大祭司说祭月礼服准备得差不多了,请两位过去验看。”   祭月是一族盛事,大祭司相请实属情理之中,女华看向千叶传奇,后者摇摇头,站起身将报告丢到桌上,轻快道:“一起走吗,研究员?”   千叶传奇来到时,一身长袍的大祭司正与身旁的绣娘讨论绣样,“看看袖口是不是该多加些银线,还有下裳,只一套是不成的。”布满青筋的双手显出老态,经年累月指尖摩挲过衣料上繁复的月形花纹,又道:“库里材料不够,就让人出外采买些。”   燕啼红率先出声,“大祭司。”   大祭司闻言转过身,露出一张过分衰老的面容,她眼前蒙着黑纱,拄着杖颤颤巍巍向千叶传奇行礼,被一把托住,“太阳之子。”   绣娘偷偷朝千叶传奇身后瞥一眼,犹豫道:“倒是……不见圣女?”她咬着嘴唇,小心继续道:“圣女妙手治好我弟弟的病,我想当面同她道谢。”   日盲族旧例,祭司一族沟通神灵、身份尊贵,代代圣女在接任祭司前隐居祭祀圣所阿虚夜殿深处,若无要事,寻常族民并无资格进入神殿。千叶传奇接手族务后曾颁令废止陋俗陈规,移风易俗终究不是一日之事。女华自成婚以后再未踏入祭祀圣所一步,她的研究所位在日盲族聚居地边缘,除了她选中的学徒与获得许可的病人,平时也不见人拜谒。   千叶传奇未及开口,大祭司便说:“圣女近来事务繁忙,礼服过后着人送去便是。”她侧过头,对千叶传奇道:“太阳之子,请试一试礼服,看合不合身。”   他的一应数据早在大祭司掌握之中,这名老妇人有此一问,却也不显得过分殷勤。燕啼红接过千叶传奇脱下的洋服外套,绣娘从衣架上忐忑地取下外袍呈给日盲族的少年首领时,连手指都在不住颤抖。千叶传奇皱起眉,一手攥住外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外掰,又抬起下巴吩咐燕啼红:“带止血贴了吗?拆一片出来。”   绣娘茫然道:“太阳……太阳之子?”她低下头,发现指尖不止何时被戳了个洞,此时正向外冒着血珠,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躲,却被燕啼红拿住臂膀。大祭司耳中一片兵荒马乱,忙问道:“怎么?太阳之子受伤了吗,燕啼红?”   “我很好。”千叶传奇抽出卡在衣领内的一根绣针,淡淡道,“绣娘受了点小伤,险些毁去一件精工细作的衣裳。”   大祭司横眉道:“发生什么事?”   燕啼红为绣娘贴上止血贴,道:“大祭司安心,太阳之子一切平安。云衫忘记把绣针从衣裳里拿出,刚才扎到手,现在已经没事了。”   大祭司追问:“血迹污了衣袍没有?”她双目失明已久,当下却转过头,准确捕捉到绣娘惴惴的视线,“祭月大典在即,礼服岂能有误?若是伤了太阳之子,更是罪加一等!云衫,你知错吗?”她嗓音沙哑,却落地有声,绣娘闻言,一时几乎站不住,若无燕啼红在后支撑,只怕会立刻瘫软在地。   千叶传奇在藏了绣针的领口摸了摸,又将指尖凑近鼻端嗅闻,道:“礼服完好无损,倒是不必费时再赶工。”   险些闯了大祸的云衫深深垂着头,千叶传奇朝燕啼红送一个眼神,后者马上将绣娘半拖半扶地送出去。大祭司长长呼出一口气,蹙起眉头:“云衫神思不属,老身目不能视,只怕这件礼服上仍有不妥之处,太阳之子,请听老身一言——”   “日盲族人力珍贵,”千叶传奇一抻胳膊,见这件衣袍的尺寸确实恰到好处,便又脱下挂在臂间,随口道,“用在更正当的地方上吧。”   被将了一军,大祭司却不以为忤,只微微颔首,“太阳之子说得是。”   那件精工细作的礼服增补了下摆的刺绣,连女华的礼服一同被送入研究所,在某一座衣柜里被悬挂起来。   千叶传奇在恒温浴池里假寐,温热的液体令他肢体慵懒而思维敏捷。从前的他并无这样奢侈的习惯,即便那处的日盲族与此地的日盲族都心甘情愿倾全族之力供养他的起居——或许是这具并不完美的皮囊自身的瑕疵,或许是曾度过的第一段人生消磨了他的意气,或许是因为这个苦境比那处流速更为缓慢、更少混乱。   浴室门被轻叩两下,“太阳之子。”燕啼红在一扇玻璃门后的声音含糊又遥远,“南武林商会代表已到了。”他停顿片刻,追加一句,“您……没事吗?”   神人何须质疑,哪怕是在浴室中与世隔绝地疏松筋骨。燕啼红有此一问,亲热得稍显僭越。千叶传奇湿淋淋地跨出浴缸,从前的他并不会为此受用。他变了许多,这个世界亦如是。   他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拿过燕啼红备好的温水沾了沾唇,便走向会客室。   来人名叫花无蝶,是南武林商会下辖圣狮区新任理事,今年才二十三岁,这个年纪做区域理事的秘书都欠些资历,他不带护卫,只身前往东部的卫星城求见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首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显出难言的困窘。   他一见千叶传奇便起身,得体地伸出右手,“久仰。”千叶传奇从善如流与之一握,双方再次落座。   花无蝶三言两语说清来意,他此行是为与日盲族合作共同开辟一条打通西南的全新商路。   南武林诸商区中,圣狮区面积最大,商会的区域管理收入也最为微薄。这并不稀奇,圣狮区所覆盖处本为两处毗邻的王国,人称“西圣狮”、“东贺兰”。在东的贺兰国土仅为圣狮的二分之一,国主一脉忝居虚职,于国事更有影响的则是连任三届首相的灭境奇人凤凰鸣。凤凰鸣主政期间,贺兰支持农户、鼓励商贸,推行宽松的税负政策,又与周边自由城市结成经济同盟,在纷争不断的南武林一枝独秀。时人提及贺兰,无不称赞其为“稚龄强国”。   与之相对的“西圣狮”,疆域虽大,却有近四分之一是不宜开垦的山地与贫瘠的红土,经济泰半落在各类原料出口上。初代国主出身劲旅,向来以扩张领土为第一要务——卧榻之畔的贺兰连同诸多不肯称臣的自由城,正是圣狮务必除之后快的肉中之刺。   十三年前,圣狮以举国之力供养的空中旅团倾巢而出,贺兰一夜国破,上至国主一脉,下至大小官吏,殉国者众多。本任狮王尉迟骄雄如先辈一般缺乏治国理政的才能,在任时贺兰一改昔日富庶,物价飞涨,秩序动荡,甚至不得不仰朱翼王朝的驻军维持国祚。两国在南方沆瀣一气,对非特许商人横加盘剥,从南武林西行的陆上商路基本断绝。   “商会处境之难,我亦有同感。”千叶传奇话锋一转,“不过,区区一支日盲族,难道便能改变时局?就算不提翠环山,向东有儒门学海,西南则是佛门须弥如来藏,这两处势力无不胜于日盲族,商会何不舍远求近,向其求援?”   花无蝶斩钉截铁:“先生此言大谬矣!”   “须弥如来藏向来袖手俗务,学海向来雄踞中原以北,又与朱翼女帝有几分说不清的香火情,怎么肯亲自插手。”花无蝶抬起头,瞥了千叶传奇一眼,这名比他看上去更年少的日盲族首领唇角含笑,瞧得他多少有些气闷,“求人不如求己,南武林混乱至此,与其在各有考量的势力间奔波,不如另谋出路。”   “看中了日盲族的‘战族’名头?”千叶传奇耸肩,“那只是传说。夜族在日光下连眼睛都睁不开。”   花无蝶的目光扫过千叶传奇身后无声握住配枪的燕啼红,接着又回望千叶传奇,淡淡道:“亲身领教过战族杀手本领的人,总是比别人更有发言权。”   稍加思索,千叶传奇便想起一个名字,“十二兰灯。”   十二兰灯是贺兰国灭后兴起的结社,缘起贺兰遗民的复国之愿,据传筹谋过几次刺杀,圣狮宣布对原贺兰国民加倍征收杂费后,十二兰灯重心逐渐转向对遗民的经济支援。尉迟骄雄生性多疑,对贺兰遗民颇多猜忌,大祭司与此人做过几笔买卖,派出十数名顶尖的日盲族战士趁夜奇袭十二兰灯基地,重挫基地暗藏的精锐之师。若非大祭司为迎接千叶传奇降世而召回外派杀手,十二兰灯剩余部众断无生机。其后朱翼王朝女帝登位,尉迟骄雄与朱翼首相玉阳君有几分面子情,借朱翼驻军之威,圣狮也不必再从杀手手中花重金买太平,此事便搁置下来。   千叶传奇生出些兴趣,问道:“哪怕有血海深仇在前,也要与日盲族结盟?”   “非为结盟,而是买卖。”花无蝶纠正,认真道,“这已不是十二兰灯一家之事。南武林生机尽在这项计划,成,南武林生,不成,坐视南武林被女帝蹂躏的中原也逃不了这一天。”   “先生心系苍生、襟怀坦荡,着实令人敬佩。”千叶传奇微微一笑,道,“日盲族虽居山林,同为苦境苍生一员,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花无蝶松了口气,忍不住击掌赞道:“实在太好了!”他目光一闪,再次向千叶传奇伸手,口吻真诚不少:“合作愉快。”   千叶传奇仿佛想起什么,也翘起嘴角,“合作愉快。”   出人意料,先一步与女帝再起冲突的并非南武林商会,而是翠环山。翠环山主人隐退已久,在他那以战绩闻名的挚友无条件站到喜怒无常的女帝身边时,也曾有人寄望他能挺身而出,阻止一柄利剑为恶所用。   “素贤人一定生了重病!”   “正是!听闻他曾参与对异度的那场大战,伤得厉害,至今醒不过来……”   翠环山不及回应,朱翼王朝在南武林的势力在短期内急剧扩张。有消息传来,女帝的人马甚至开到西武林边界,扬言要在三月内尽屠不肯臣服的势力。日盲族才与商会签下这笔买卖不久,便传来这样真假未知的消息,南武林商会不敢等闲视之,一面绞尽脑汁排查可能的“钉子”,一面传信千叶传奇,表示计划将延后进行。   各家的悲欢并不相通,南武林为女帝随手挥就的政令带来的政治风险焦头烂额,与朱雀殿相距甚远的学海无涯却颇有余裕地操办起慈善晚宴,广发请帖,热情邀请苦境各界名流参与,以为深受异度魔界之苦的受害者筹集补偿善款。同样收到请柬的千叶传奇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学海举办的慈善宴会上,看不出半分生意即将搁浅的焦躁。他甚至颇有兴趣地与人聊起消失已久的素还真——他与翠环山主人相似到九成九的相貌是极好的社交话题。不过,其人面对诸如“风姿如玉不逊素贤人”这一类恭维时露出的笑容,令远在角落端盘子的刀剑无名也要打个冷颤。   他只在影像资料中见过素还真,被镜头敬拜的贤人像凡人无法直视的太阳,因而更显遥不可及。此刻站在眼前的千叶传奇,由会场苍白的灯光自内透出照亮半张脸颊,足够人清楚瞧见绵密的睫毛与线条柔和的下颌。他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额发用定型水抿得一丝不苟,刀剑无名很清楚,在场的所有名流——无论他们握有多少财富,或出身某个历史悠长的世家,在苦境如何声名显赫,他们与千叶传奇不可相比。   在场的二十余名侍者约有一半是学海主人座下的密探,这些密探所佩戴的耳麦直通装作客人混入宴会的小队长,也便于彼此交换情报。刀剑无名与他们稍有不同,他的耳麦只与一人联通。   太学主带着女伴亮相时,人群中传来低低的一阵惊呼。他的年纪已然不轻,却着意表现出一种少年才有的潇洒。两人携手从会场入口走进,沿路的宾客纷纷向学海的无冕帝王举杯致意,一面迅速交换几个眼神:这位挽在太学主臂间的窈窕女郎美貌过人、气质沉静,却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为学海主人奉送青春的女人不知凡几,能被带上学海主办的大宴招摇过市的却不多,这个陌生女人在太学主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烛山别墅或将迎来恭候已久的女主人。   刀剑无名下意识环顾场内,血榜杀手出身的下酆都绝无可能踏入会场方圆十里,他固然清楚这一点,却仍不能不为她的境遇感到一丝悲哀。   廉价的同情往往代价高昂。刀剑无名才收回放空的眼神,便立即对上千叶传奇戏谑的视线,不偏不倚。千叶传奇隔着云鬓香衣对他微微举起杯,自紧贴嘴唇的杯口向下滑落的蜂蜜色液体,仿佛滋润万物的青春之泉。刀剑无名匆匆转身,将托盘中的空杯一一斟好酒分给被忽略已久的宾客。最后一个充盈的高脚杯被取走时,背后伸来一只白皙的手掌,松松搭上他的胳膊。千叶传奇的手臂轻轻擦过他的,衬衫底下隐约透出一股热意。   “再来点香槟。”   见刀剑无名只浅浅斟上一小杯,千叶传奇挑起眉毛,伸手压住瓶颈,“倘若不能畅意饮酒,宾主岂能尽欢?为人仆从,自当忠人之事,岂有任你擅专之理?”   刀剑无名托起酒瓶,温言相劝:“美酒宜人,也请量力而为。”   两人手指相接,千叶传奇挑逗地一刮,刀剑无名立时噤声,只听前者压低嗓音,以近似耳语的口吻说:“到露台去。”   耳麦中不期同时传来学海之主的指令:“盯紧千叶传奇。”   3.   露台视野开阔,几盆高大的铁树将空间分成数块,方便不同的客人互不打扰地享受新鲜空气。微风拂去酒精带来的热意,未曾尝过的香槟搁在栏杆上,隔在两人之间。千叶传奇解开一粒衬衫纽扣,率先开口:“那次晚归在情在理,学海主人应当有所体谅?”   这无疑是个尴尬话题,刀剑无名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楼汩汩涌出的喷泉,试图缓和涌上脸庞的红潮。千叶传奇身为苦境一代新秀,学海内相关资料少得不寻常,恰逢朱翼女帝心情恶劣,亲自送上一个近距离观察千叶传奇的机会,顺势试探日盲族首领确实合乎情理,但试探到床上则是另一个故事。他的喉结动了动,轻轻应一声。   这名年少的日盲族首领却不愿放过他,指尖一点滑动的喉结。“我本以为,远离人群以后你会更放松一些。”千叶传奇用食指勾住刀剑无名的背心,将紧张的侍者拉近,揶揄道:“我比会场里那些人加起来都可怕吗?”   “……哪里。”   千叶传奇挑起一边眉毛,刀剑无名动了动唇,没继续下去。学海之主指示他跟上千叶传奇脱离会场后,领结后的麦克风始终处于开启状态,无论任意一方开口,对话都将一字不差落入太学主的耳朵。   “惜字如金,是吗?”千叶传奇为刀剑无名整理领口,若无其事摘下领结,“要做个喋喋不休的客人,也非我所愿。”他瞥一眼被立时攥住的手腕,故作不解地露出微笑,“不过,这又是做什么?”   刀剑无名像鱼一样嗫嚅几下,指着空空的领口尴尬地来回比划。日盲族首领刚才为他料理衣着时,有意或无意,顺手也解开领口两粒扣子,此时露出一片带褐色伤疤的锁骨。千叶传奇饶有兴趣瞥了一眼,对刀剑无名象征性晃晃手腕,“别担心,我关掉了麦克风。”谈及麦克风时他还故意眨眨眼,“你的那些同事没有机会听到我们的对话。鉴于你的手不便用力,想要什么还是直接开口来得好。”   刀剑无名松开手,千叶传奇的笑容慧黠得恼人,他稍稍一顿,才小声说:“我还需要继续工作,请……允许我整理着装,千叶先生。”   千叶传奇微微眯起眼,会场内忽地一阵喧哗。第一件待拍藏品已揭盅,主持拍卖的司徒偃推了推眼镜,大声念道:“由匿名藏家提供的‘贺兰十二金人’绝密设计图谱,起拍价一万两银!”   全场一时寂静,紧接着便听人高声道“不可能”。被打断的司徒偃皱起眉,慢吞吞地重申一遍藏品真伪学海保证的老话。“贺兰十二金人”实为搭载智能战斗系统的全自动机械步兵,贺兰能凭小国寡民与圣狮拉锯数代之久,这一武器可谓功不可没。出自凤凰鸣之手的设计图谱国破前藏于皇家图书馆,任何想要阅读的国民只需提出申请,得到批准后即可翻阅。贺兰国主殉国时,以“忧虑全自动步兵将被圣狮用在群氓身上”为由,凭声纹激活武库内的自毁系统,代表南武林机械技艺巅峰的出色作品瞬息间尽皆毁灭。尉迟骄雄翻遍王宫寻找关键的设计图,始终一无所获。   图谱在学海现世的消息一旦传开,安坐庙堂已久的尉迟骄雄只怕又该辗转不安。为消除心腹大患,圣狮必主动出击,南武林固结的局面会因此变得更糟或变好,仍是未定之数。若经营得当,朱翼与圣狮间脆弱的同盟也能顺势瓦解。或许这便是图谱主人的用意。   这件藏品的价值远远大于起拍底价,隐藏的风险又令任何价格显得过于虚弱,在场的名流虽有不少出身一方世家或享有泼天财富,举起手中号码牌的却不多,千叶传奇扫过一眼,以恰好能令刀剑无名听见的声音赞道:“果真逸品,连集境中人都一同参与角逐,不知这本图谱将花落谁家。”   刀剑无名果真吃了一惊,他迅速瞥过几位举牌人,不无疑虑道:“……集境人?”在场众人无不衣冠楚楚,苦境盛行的洋服将族群之分进一步模糊后,要从衣着辨别各境中人变得十分困难。学海举办此次晚宴并未向任何集境中人发出邀请,此人窃取身份混入晚宴,所图定然不小。刀剑无名绷紧嘴唇,千叶传奇见他如临大敌,便好意问道:“想要提示吗?”   刀剑无名立刻望向千叶传奇,英俊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的挣扎。千叶传奇却不再开口,转而望向场中诸人的各异神情,唇角微微勾起。   “……千叶先生。”为图谱角逐举牌的竞拍已将价格抬到了八万两,几位竞拍人面露踌躇,司徒偃喊到第二声,这个价格已触及大多数竞拍者的心理底线,千叶传奇轻轻一笑。   图谱被苦境豪族紫宫世家以八万五千两银收入囊中,刀剑无名稍稍松口气,千叶传奇甫一开口,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怎么,你觉得这是如假包换的紫宫氏族人?”   话中的戏谑之意令刀剑无名眉头紧锁。他仔细观察过会场深处那两名宾客,审慎道:“来人肤色较深,面带儿时雷击的伤痕,应是紫宫昊辰无误。”   “再看看紫宫昊辰身边的那个男人。”千叶传奇道,“紫宫氏族可没有出身幽燕征夫的食客。”   刀剑无名一愣,不觉拧起眉头。他环顾四周,一同听命于太学主的密探都离得太远,更糟的是他与那支队伍并不熟识,未必能差遣得动他们。视线转一圈回到千叶传奇,这张白皙俊秀的脸庞上仍是令人恼怒的游刃有余的笑容,刀剑无名正在犹豫是否该动手,连一眼都没投给他的千叶传奇悠悠开口:“不必忧虑。那的确是紫宫太一的外甥紫宫昊辰与愁落暗尘。”   刀剑无名凝视一坐一站两个人影,低语道:“愁落暗尘隐退已久,又是幽燕征夫出身的刺客,紫宫世家怎会接受由此人保护紫宫昊辰?”   千叶传奇又是微笑,继续说道:“我曾进入学海书库,未曾想到讲究仪礼的儒门连这等密辛也曾述及,本以为那是稗官野史一派胡言,不过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这便得到证实了。”   刀剑无名不觉抱起双臂,其人这样露骨的防御姿态倒是许久未见,千叶传奇端起酒杯,正要迈步向会场走去,却被自后拉住胳膊,“……先生留步。”   千叶传奇歪过头望向刀剑无名,后者表情复杂,纠结许久才道:“请把领结与麦克风还给我。”   “……”   日盲族首领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旋即又摇头否决了这个主意。他向后扯了扯手臂,刀剑无名的手掌顺势一路滑下,稳稳捉住窝藏赃物的拳头。捏紧的拳头落在他的掌心,像遇水舒张的干花逐渐展平。无来由地,刀剑无名握着那只带来太多麻烦的手,心头却涌上一股难以明辨的微妙怅然。   千叶传奇很快松开指掌,任领结落入刀剑无名掌控。他后退一步,神色自若:“我对后几件藏品有些兴趣,无名先生请自便。”   晚宴会场因第二件稀世珍品现世而同时沸腾起来。   “下一件拍品:异度魔界‘天魔池计划’残存样品一份,起拍价十万两银!”   会场内一时陷入沉默。与会者面面相觑,在对方的脸上看到熟悉的贪婪与恐惧。异度魔界在苦境掀起的战火已是近一个世纪前的事,但幸存者的记忆中仍存着以“超凡者”自许的弃天帝驱策基因改造战士带来的战栗。   以收集各境界内古代英雄基因为志趣的弃天帝在捕获的苦境英豪身上进行过许多实验——正是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天魔池计划’——异度魔界败亡后,仍不时有小道消息传闻某地又发掘一处“被遗漏”的魔界实验场,发掘者获得若干“珍贵样本”,云云,这些消息常常没有下文。代素还真料理杂务的屈世途更屡次辟谣:不存在新的实验室,也不存在什么新的样品!异度魔界设在苦境的实验室只有四处也早已被捣毁,浮在上空的巨大战舰更一早被苦境的三先天炸成碎片。获得资料的几大势力在战后达成协议,将资料全数封存。苦境的基因研究随之陷入漫长的停滞,一直到近十年,在主张学术自由的学海倡议下,相关报告才陆续解禁,得以重见天日。自然,那些此前流传在外的所谓样本,不会比野苹果与山梨的杂交嫁接在技术上更具价值。   “司徒先生,”有人斗胆发问,“无意冒犯,异度魔界的实验样本每一件都有数,每一件都在佛门上了档,就当这位收藏人神通广大、能从罗汉阵里滚出一条血路,这件藏品经学海之手拍了出去,凭先天的交情自然无虞——请别误会,来此的宾客,谁不敬仰太学主先生的人品风度、谁不是为行善而来?儒佛两家素有交情,可买家哪里能轻易靠上云渡山这样的大船呢,若有人出手买了,往后的安危是否也该有个凭证?”   唾沫飞溅说完一席话,此人甚至故作姿态地弯下身,向一旁的太学主行了个大礼,看得台上的司徒偃眼角一阵抽搐。此人张口大义闭口功德,绕来绕去,所求为二:其一,为这件藏品验明正身,其二,若拍品果然为真,要求学海出面为佛门的追责而斡旋。两件承诺无不超出司徒偃的能力范围,他面色铁青,一只手将话筒捏得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拂袖退场。司徒偃在学海担任御执令,向来埋首研究,若非前些日子学海内部政变频仍、损耗掉不少颇具手腕的人物,像今日这样的事件原本也无需他抛头露面。   与他相比,平白受了一礼的太学主倒是怡然自得,他似乎全不将这名满腹盘算的不速之客放在心上,揽着女伴的肩头侃侃而谈:“学海为天下学术团之首,自当以信为先。藏品经几位大儒亲自检验为真,虽难免存在误判,但即便样品非异度魔界所出,就其研究价值而言,以苦境目前的研究水平,对各位求索真理者而言仍属珍品,何故弃实就名?求真去伪,亦是为善;天下之道,岂不殊途同归?这位兄台,如此解释,不知是否令你满意?”   话到尾音,太学主眼中陡然迸出精光,那人被目光震得膝盖一颤,只得讪讪退下。太学主又朝司徒偃微微颔首,后者会意,重新开始叫价。   刀剑无名找了个角落将领结重新佩好。太学主既已明确下达指令要求关注千叶传奇,再躲避与此人的接触便是推诿。他抬眼朝远处望去,自言对往后藏品颇感兴味的千叶传奇站在长桌旁,手中提着酒杯徐徐转动,他看上去就不是那种爱从乏味的行为中获得乐趣的人。刀剑无名捏了捏眼角,决定硬着头皮上前。   “哎呀哎呀,看样子,千叶先生莫非也对这个样本感兴趣吗?”   一个金发的青年男子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汉话挤过来。他瘦瘦高高,五官较大多数苦境众人更深,显然身怀外境血统。刀剑无名一愣,旋即被身后的某位女客扯得一个趔趄。她口齿不清地对刀剑无名抱怨宴会上的美酒缺乏刺激,她的模样完全在说另一个事实。开筵没多久就有人大醉,这虽然罕见,倒也不是绝无可能。刀剑无名任由那些抱怨情人的絮语穿脑而出,架起那位失意人,将她送进附近的女侍手中。再折返回去时,只见两人头碰头凑到一起,千叶传奇甚至因那名俊秀的金发男子附在耳边的一句私语而微微发笑。   考虑到那名正在朝台上拼命挥手的金发男子是在学海出了名难缠的书执令央森,刀剑无名暂时按下直接上前加入对话的念头。不必要地增加任务难度绝非他所愿,按兵不动至少能增添一些重新与千叶传奇攀谈的勇气。在众多任务对象中,他尤其不擅长应付智者。太学主为什么坚持让他来做这个?他决定暂停思绪,以免开始对质疑命令感到习惯。   央森很快便放下千叶传奇,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高挑青年。刀剑无名确认两人找了个角落开始划拳,才重新走向千叶传奇。   千叶传奇似有所感,转头朝他投来视线。刀剑无名卡了壳,良久才找到话题:“……先生尚未释明,那名混入会场的集境人究竟在哪?”   千叶传奇闻言挑起眉,刀剑无名立刻便知道这不是个好的选择,他仍硬着头皮继续,“若先生不便谈及亲朋,这件事便作罢。”   “作罢?”千叶传奇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你是在调查我——还有那个集境人。被一个眼神就吓得打退堂鼓,这个态度未免也敷衍了点。”   他的来意已被解得七七八八,也不知千叶传奇是否有心垂怜,将那个多半为子虚乌有的集境人扯进话题。刀剑无名很清楚,听见对话的太学主多半已料中这个结局。他没有收到任何后撤的指令,没有得到向被冒犯的日盲族首领谦恭地表达歉意的许可:仍需在这名危险的智者前班门弄斧,仍需站在千叶传奇的注视之下。   刀剑无名斟酌了又斟酌,甚至顾不上斟酌本身将加重猜忌,“您是学海的贵客……”   “还是诚实些吧。”千叶传奇近于冒失地打断,“日盲族是个鲁莽粗野的少数民族,我们何不各自敞亮一些。”刀剑无名心下微微一沉,只听这名文雅的少年首领继续说道:“学海若以诚相待,我自然也将以同等真诚待之。”   刀剑无名垂下眼帘,不觉捏了捏出汗的手掌。“日盲族亟需基因修正手术,而您对来自异度魔界的藏品——似乎并无兴趣。”   千叶传奇瞥他一眼,“夜族的眼疾,我早有安排。异度魔界的实验样本本身于眼疾方面的研究方向有差,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刀剑无名又道:“……也没有想过以此武装日盲族?”   “若是如此,那夜族的武装只怕太过简陋。”千叶传奇挑起一边眉毛,“你对夜族的兴趣已超出我预想的程度,恕我冒昧,莫非学海的研究课题也有你的名字吗?”   千叶传奇所陈述的理由无懈可击,虽然以他的性格而论,借刀剑无名之手传到太学主耳中的内容有几分真几分假,实在是未定之事,好在这些无需一位侍从费心。刀剑无名在左右脚之间来回交换重心,为任务勉强打起的精神在对话中消磨了七七八八,此时千叶传奇专心观察竞价,不再理会身旁笨拙的耳目,很难说这究竟是体贴还是纯粹的漠视。稍稍放松的刀剑无名将目光投向台上,司徒偃已接连推出数件罕见的珍宝,有些甚至带着不祥的传说,譬如那件据说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希望号角”,据说是大小王朝更迭不断的苦境历史中某位无名暴君的随葬品,每吹响一次便能实现一个愿望,每实现一个愿望就要夺走许愿人珍爱之物作为交换。   如今苦境灵气匮乏,邪秽一同锐减,像希望号角一类的邪物受制于此,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无非是作为一尊带有传说的古董,为主人的沙龙增添一些谈资。讲究些的世家兴许还要自恃矜持,新近发迹的暴发户最缺这类装点门面的物件,立刻便有几名新晋富豪举牌竞拍。   一番激烈的角逐后,一个两撇八字胡的商人欢欣鼓舞地拿下希望号角,其余几人懊丧不已,有一人追问:“希望号角都在了,今晚的拍卖品里有没有罗喉戒玺啊?”   连着被打断的司徒偃连假模假样看一眼藏品单都懒得做,冷冷答道:“没有。”   罗喉戒玺与希望号角在古董市场并称两大邪物,向来只会给持有人带来悲剧,又因曾负有极强的力量,被秘密转手的次数殊为可观。希望号角进入学海主办的慈善晚宴公然拍卖,不能不令人对罗喉戒玺也浮想联翩。   “真的没有吗?司徒先生再仔细看看、看看嘛。”   司徒偃面无表情开始念下一件拍品:“自冰湖下取出的血红连理树一棵,起拍价三千两银。”   他喊出了拍卖以来的最低价,在场者却少有人问津。与此前的奇珍异宝不同,这棵血红连理树除却难得的色泽与生长之地外略有些趣味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若与那几件颇有来历的藏品相比,更是籍籍无名。   “三千五百两银!”   “三千五百两!”   场内两处同时响起喊价声,一时间,会场众人的目光向声源投去。千叶传奇向与自己一同竞拍的女郎微微颔首致意,那名女郎轻轻挣开太学主的胳膊,向前一步道:“四千两。”   她仍在加价,对那件名不见经传的藏品似乎志在必得。   众人目光乱飞,私语声渐渐响起。太学主所选的女伴自入场以来未发一言,谁知一开口,却是要争夺一件不够价值的藏品。她虽然生得楚楚动人,才智与阅历上的匮乏实在令人遗憾——选中如此品味庸俗的女人,太学主也不过尔尔。   那名女郎对此无动于衷,她望向一时怔愣的司徒偃,轻声而坚定地重复:“四千两。”   司徒偃立刻道:“四千两一次!”   “四千五百两。”千叶传奇也跟着加价。他格外笃定的态度叫有些来宾也跃跃欲试,价格磕磕碰碰加到五千两,那女郎犹豫片刻向千叶传奇走去,蹙眉道:“先生为何非要得到这件藏品?你真的了解它吗?”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台上枝条盘曲的殷红树木,不由扬声道:“——那并不是什么连理枝!那是一株……不成熟的娑罗双树,既没有什么力量,也无有趣的传说,于在场诸位而言不过是一株稀松平常的病树,甚至没有太高的欣赏价值。”   千叶传奇将价格推到五千五百两,也神在在道:“虽是稀松平常的病树,姑娘对此似乎也势在必得。”   那女郎眨眨眼,似乎是为掩去一瞬的怅然,道:“本系故人所赠,于我而言别有意义。”   “姑娘既然此刻这样介怀,又是如何令其流落在外?”   那女郎只简单道:“阴差阳错。”随后便不再与千叶传奇多话。   太学主在原地喊一声“海棠”,便向女郎走来。   他揽过一夕海棠的肩膀,半亲昵半责难道:“到底是身外之物,何必这样耿耿于怀?”他举起手,喊出全场最高的价格:“一万两银。”   有人悄声道:“可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惜……太学主,冤哪。”   又有人道:“还不是左手出右手进。”   一万两叫到第二遍,刀剑无名看了一眼千叶传奇,此前踊跃竞价的日盲族首领仿佛对长桌上的餐点产生了兴趣。觉察到刀剑无名的目光,他不慌不忙叉起一片桃子往口中送,道:“想尝尝吗?”   刀剑无名望着他濡湿的嘴唇,脑中竟浮现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千叶传奇刚才的举动堪称对学海之主的挑衅。   “在想什么?”千叶传奇道,“这么入神。”   太学主令侍从接近千叶传奇假意套话,千叶传奇便也假意施压以此回敬。双方似模似样交锋一番,充其量算是游戏。刀剑无名绞尽脑汁捋了又捋,勉强确认双方没有将这种程度的往来升级成正式交战的打算,千叶传奇撞在他腰际的手肘来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打散了胡乱堆起的思绪。刀剑无名像被踩到脚趾的猫一样咕哝一声,千叶传奇斯文地咽下蛋糕,唇角挂着微妙的一抹浅笑。   过了片刻,跟着来宾一同为顺应太学主鼓舞向未婚妻求婚的青年鼓掌的刀剑无名一顿。千叶传奇口型的意思是“像那晚一样”,这让寡言的侍从耳垂发烧。在少年首领的轻笑声中,刀剑无名稍稍垂下头,很清楚这种程度的反应恰好能令千叶传奇满意。   正如那夜一样。   4.   竞拍结束后,那株娑罗树被移入烛山别墅的暖房。一夕海棠在众目睽睽下婉拒这份礼物,太学主不以为意,只吩咐花匠仔细料理,说要在书房见到一棵成活的树。挂在他臂间的下酆都挑剔好半日,也没能让学海之主松口将那株“晦气玩意”丢出去。太学主走后,她发了一通脾气,幸而花匠恪尽职守,好声好气将她请出暖房,允诺暖房新出的奇花异草会优先供给下酆都,才算拿住这位身份尴尬的女士。   一夕海棠人不在烛山,下酆都对这个看不见也打不着的对手咬牙切齿,太学主却派了桩任务给她,让她破解一份新的致幻剂配方,顺利将她困在实验室。撇去为爱痴迷的时刻,下酆都不算是十分敬业的下属,太学主近期无暇对她管教,只令刀剑无名定期前往实验室督促进程。   从本心而言,刀剑无名并不喜欢这件事,好在下酆都对他也同样厌恶,两人只需在实验室外走个过场,干巴巴地一问一答,便算完事。   刀剑无名越过下酆都的肩头望进实验室,被注射了毒剂的实验体抱着头缩在角落,偶尔吐出不成逻辑的只言片语,除了证明那个可怜的男人的精神已被下酆都弄得一团糟,更无其他意义。   下酆都顺着刀剑无名的视线望过去,恶声恶气道:“看这么入迷,你也想来一针是吗?”   她当然十分明白自己的姿态算不上讨人喜爱,除了太学主,昔日出众的血榜杀手实在也没有更多想要讨好的人——能值得她这样委屈自己。刀剑无名按住一瞬的情绪,只提醒道:“适可而止。”   下酆都翻个白眼,对他的裤腿呸了一口。刀剑无名皱起眉,腰间的通讯器内同时传来通报,千叶传奇前往学海书库实现最后一日借阅权,人已到了小厅。刀剑无名收回视线向外走。他们的对话结束了。   学海书库藏书之富,天下闻名,个中分有两座大库,甲库对外开放,不论是否为学海学子,只需办理借阅证便可阅览,乙库常存珍本禁书,无学海执令以上的权限不得开启。千叶传奇向学海之主要来三日借阅权,自然不会把时间白白耗费在甲库。前两次负责接待的那名书库管理人因故告假,刀剑无名连制服都不及更换便匆匆赶来,千叶传奇将临时权限卡递过,目光落在刀剑无名的手腕,意味深长地道:“好久不见。”   “不过,”他又说,“实事求是而言,我们近来见得未免有些频繁。”   刀剑无名搓了搓痉挛的手指,侧身让千叶传奇居先。   一道寒光忽地闯入眼帘,刀剑无名下意识抓住千叶传奇的手腕向外一拖,惊险避过直奔面门而来的一刀,他甫一看清对方的面孔,便不再迟疑,当即拔出腰间的匕首迎战,一脚踢向对方膝盖。千叶传奇在学海内遇刺,无论是否得手,日盲族绝不能善罢甘休。双方以白刃交战,一发子弹击飞对方手中的小刀,刀剑无名顺势将他的右肩卸去,用关节卡住仍试图挣扎的刺客,千叶传奇将不知何时抽走的消声手枪别回学海之主侍从的腰带,蹲下身端详片刻,道:“刀剑无名,捏紧他的下巴。”   他拾起地上的匕首,将刀尖探入对方大张的嘴,刀剑无名蹙眉,小心组织措辞:“先生,此人未经审讯——”   拿着匕首探来探去的千叶传奇闻言,含笑道:“无名先生认为我会借此断绝此人开口的机会?”   被按在地上的刺客顿时双眼鼓出,啊啊做声,生怕千叶传奇稍有不慎,便切去口中的那片软肉。   千叶传奇并不理会,以刀为镜仔细查过此人的齿缝,确认一粒隐藏的毒剂也无,才撤开手,示意刀剑无名将流满口水的下巴接回去。   “你是书库管理人,不过,也是朱翼王朝的人,”千叶传奇道,“以朱翼树敌之多,我倒是很好奇女帝为了什么缘故对鄙人如此——念念不忘。”   书库管理人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带毒的目光狠狠钉在千叶传奇的眉心。   千叶传奇转向刀剑无名,“他说什么?”   刀剑无名瞥他一眼,不太自在地复述道:“先生的面容与素还真酷似,女帝虽与琉璃仙境交恶,却不便……”   女帝着意讨叶小钗欢心,直接对他的知交素还真动手是下下之策,纵然恨到极点,也不得不忍到极点,日盲族与朱翼王朝小冲突不断,此次任务以夜族首领为代罪羔羊,同样能令女帝展颜。千叶传奇扬起眉道:“人心果真奥妙无穷。”   刀剑无名犹豫片刻,道:“先生,是否希望将此人带回日盲族?”此人虽受朱翼王朝策反,身份仍属学海无涯,若千叶传奇真要将人带走,难说几位性格刚强的执令是否会借机生事。   “不必。”千叶传奇站起身,“朱雀女帝向来喜怒随心,此人不过一颗废子,多花心思也是枉然。”   话音刚落,此人便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显然是事先服下的毒药已生效。千叶传奇站起身,脱下染血的外套,不再多看一眼那具面目肿胀的尸体,只道:“今天不是读书日。”他侧过身,对刀剑无名说:“出了这样的事故,学海也不能全然撇清责任。无名先生受学海之主委任承担书库安保工作,难道不该对此稍加解释?”   千叶传奇的口吻不似言辞犀利,比起质问,更像某种意在言外的暗示。学海无涯与朱翼王朝的真实关系恰在刀剑无名的知识盲区,以他的身份不便妄下断言,太学主亲自外出拜会一夕海棠,往后半月内绝无可能返回学海,权衡之下,只能由学海近侍暂退一步,将书库附近的监控录像调出,任日盲族首领亲自查验。   监控镜头的目光扫过书库管理人略显佝偻的脊背,此人像没头的苍蝇在门内转了几圈,随即从上衣内侧摸出一个不到掌心二分之一大小的纸盒。他犹豫许久,将盒盖一揭,仰起头将盒子的内容物一饮而尽。录像中的男人发出无声的嘶喊,指尖拼命抓挠喉咙,靠着墙角下滑缩成一团,片刻过后,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用内置识别芯片的掌心打开书库。   “乙库的氧气储备总量有限,贵地管理人倒是沉得住气。”就着监控录像,千叶传奇从容评点这名刺客,并无险些丧命的余悸。一旁的刀剑无名却有些不自在,他们靠得太近,一方的呼吸轻轻喷吐在耳际,多少让人有些分心。他拖动播放条,将录像拖至书库管理人进入镜头的时刻,不待对方吩咐,便又播放一遍。   “能放大录影中的单帧吗?”千叶传奇道,“三十八分四十秒,看看那个纸盒。”   刀剑无名依言操作,轮廓稍显失真的纸盒放大十倍呈现在屏幕,让人失望,影像中并无足以明示内容物的文字或图纹线索。刀剑无名觑着千叶传奇脸色,小心道:“更换一台仪器或许会有更清楚的结果。先生要复制一份录像吗?”   话音刚落,刀剑无名自知失言,立刻移开了视线。没有学海之主的授权,任何人无权调阅学海内的监控录像,遑论复制带走。名义上,刀剑无名不过是太学主的近侍,愿意动用扈从的权限调取影像已属十足僭越。千叶传奇瞥他一眼,唇角戏谑地一勾,“何必让你为难。”   至于他的事实权限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千叶传奇既然愿意配合装聋作哑,刀剑无名也不必亲口揭穿:若非彼此留有的这些余地,两人之间含糊的暧昧便不能进行得如此轻松。   积在刀剑无名胸口那股的怅然不过转了一秒,千叶传奇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不知你是否听过血榜杀手?”   刀剑无名一愣,只听千叶传奇续道:“‘天下无人,唯吾不杀’。”不待刀剑无名回答,他侃侃而谈,“这八人中,至少有一人是毒道逸才,医毒向来一体两面——这药剂暂时改变人的体质,令人能在氧气不够充足的场地内蛰伏,无论任务成败,服药者必死无疑,药剂这样巧妙,不可能与当年的血榜毫无关联。连这类高手都能揽到麾下,女帝的魅力当真无远弗届。”   刀剑无名心头一沉。以他对下酆都的了解,至少千叶传奇关于能力的那部分论断是对的,但下酆都向来唯太学主之命是从,学海之主在朱雀女帝与日盲族首领的冲突上置身事外,不必为这种绝无可能得手的伎俩上将自己拖下水。千叶传奇见他走神,便道:“看先生若有所思,似有所得,不如一抒己见?”   “千叶先生,”刀剑无名犹豫片刻,轻声道,“听过深度催眠吗?”   三年来他一直在追寻隐藏在这个词背后的真相;三年,挚友在玻璃幕墙后陷入昏睡的脸庞不时在他独处时闪现。   千叶传奇的目光微微一闪,“愿闻其详。”   “喂。”   一袭红裙的下酆都将烟灰弹落在地毯,正蹲着清理沙发缝的刀剑无名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地毯掀起,试图将烟灰抖入簸箕。下酆都一脚踩住地毯,不耐地抬起下巴,“喂,叫你呢。”   刀剑无名松开手。为偿还恩情,他替太学主奔走多年,由暗转明正式进入烛山却是不久前的事。同样初来乍到的下酆都似乎对他天然地带着几分敌意,屡次主动寻衅,都被刀剑无名以忍字拖过。他对太学主的了解仅限于派下任务时不多的数次接触,以及十年前相救的恩情。评价恩人选择伴侣的品味有失尊重,但下酆都实在是个除了容貌别无长处的女人,而容貌又是最经不起比较的东西。他的挚友曾挖苦,像这类缺乏实用性也不值得玩赏的花瓶,连摆在家里都显得累赘。   “哼,知道你会装哑巴,”下酆都轻蔑地扫来一眼,“杀个鸡都哆哆嗦嗦杀不好,像你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就算跟明珠求瑕混在一起,也只配干下等人的活。”   自负容貌者最恨的便是比较,并且还不幸比输。刀剑无名的挚友明珠求瑕正是一个令下酆都深感忌惮的美男子,可想而知,两人昔年在血榜的共事岁月并不太平。下酆都对他的为难里,未尝没有发泄明珠求瑕带来的挫败感的成分。   刀剑无名决定押后对客厅的打扫,而下酆都显然不打算轻易将他轻易放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剧毒花蛛被放在掌心把玩,只听她悠悠道:“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下酆都一双妙目闪着恶意,一字一顿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明珠求瑕死了。”   刀剑无名皱起眉,下酆都吹了吹指甲上的灰尘,道:“不信?两个月前他跑去杀朱翼王朝那个女帝了,失手不说,还受尽折磨,送回来的尸体缺胳膊断腿的,脸也被——”谈到此处,她甚至啧了几声,仿佛所述场景历历在目。   刀剑无名却觉不妥。明珠求瑕与女帝素无冤仇,血榜解散已久,挚友隐退后深居简出,少有人求上门前,这桩任务来得蹊跷。   刀剑无名道:“哪来的消息?”   下酆都瞟他一眼,道:“你去停尸间转一圈,不就都知道啰。对了,”下酆都弓起红唇,“要赶在司徒老头把他拿去当解剖材料之前,不然连完整的一面也见不上,那就太可怜了。”   若下酆都所得消息为真,请明珠求瑕重出者必为儒门中人。刀剑无名匆匆赶赴实验场,倘若太学主未能及时遣人将他请到别处,只怕他会当场与阻拦的御执令动起手来。   “明珠求瑕自愿为学海做一件事,”太学主如此解释,“事关多年前的一桩交易,其中内容不便越过他直接向你公开。”   刀剑无名注视玻璃幕墙后双目紧闭的挚友,“……还活着吗?”   太学主沉沉叹息一声,道:“虽生犹死。”   “学海损失了数名密探,才将明珠求瑕控制起来。”身负重任的明珠求瑕一去不返,埋伏在朱翼外部的学海密探几经周折,才终于在避开女帝耳目的情形下找到他的下落。   司徒偃道:“——中了深度催眠,如无解开催眠的契机,便是受控朱翼王朝的行尸走肉,如此便只好令他始终沉睡了。”   朱雀女帝出身寒微又生性暴虐,朱翼上下子民却死心塌地追随女主,这一情形此前极为令人费解,江湖传言,此系罗喉戒玺之功。明珠求瑕是至今唯一一名进入朱翼后复被带出的战士,他的催眠状态至少证实其人的魅力确有不自然之处。女帝登基不久,便决意通过网络媒体播送她的演讲,有明珠求瑕之事为证,学海便有充分理由从卫星转播断绝女帝影像在苦境的流传,幸而处置迅速,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不能另外找人解开吗?学海能人辈出……”刀剑无名道,“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一旁的司徒偃冷冷开腔:“一切研究都需要时间。”   刀剑无名怔忪,以明珠求瑕个性,绝无可能忍受自己落入此等境地。太学主轻拍他的肩头,婉言劝他暂时将明珠求瑕留下,纵然恢复遥遥无期,至少能在学海得到最妥善的照顾。这是唯一的幸事。   “深度催眠需要借助道具与药物、在条件苛刻的环境中达成,想要大范围实施并不容易,不过,”千叶传奇将棉棒伸入书库管理人的口腔,小心刮取内部的液体与组织,“考虑到织语长心手上的罗喉戒玺在数个世代前据称也可号令万民,难说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具尸体尚未完全僵硬,嘴唇极不自然地发乌,刀剑无名握着管理人的下颌,防止大张的口部合拢。千叶传奇将提取完试验品的棉棒塞入两只塑封袋,刀剑无名随即将下颌轻轻上推,千叶传奇朝他的手腕投去一瞥,道:“对死者也这样温柔,无名先生。”   他夸奖人的口吻似真似假,礼貌的措辞中偶尔藏一簇软刺,幸而他们的关系尚未亲密到会为此感到受伤的地步,刀剑无名的任务只剩将这名棘手的日盲族首领原样送还给他的随扈,那是职责所在,无从回避。   连接两座书库的通道比想象中更长,罕有人至的走廊静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   “……你的旧伤,”千叶传奇将寂静打破,他的声音不高,长廊中泛起细碎的回声,“没想过再去治疗吗?”   刀剑无名将手掌按上识别器,大门向两侧敞开,某种人类混合产生的气味透过缝隙传来,他望向最后一道隔门,动了动唇。   “并不妨碍生活。”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回答,像这样冒失的发问,原本也只需沉默以对,“人总会有些旧伤。”   千叶传奇冷不丁将自己的手掌覆上来,刀剑无名瑟缩一下,便任由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掌留在原地。与千叶传奇共度的那一夜足够让对方一一看清往日在皮肉上落下的印记:瘢痕,疮疤,诸如此类、并不美好的痕迹。千叶传奇指的当然不是那些旧伤。   停顿片刻,刀剑无名只道:“多谢好意。”他将手腕从千叶传奇汗津津的掌心抽走,顺势向前一指:“再向前便是出口,先生如需饮茶休息,直接联络甲库管理人即可。”   千叶传奇耸耸肩,道:“是我冒昧。”   刀剑无名垂下眼帘。日盲族首领机敏慧黠,无需将话说尽,他便体贴地退后一步,令即将绷断的弦为之一松。他很了解,像千叶传奇这样的人物并不总这样善解人意,而世上不可言明的事太多,试图将一切理清则有失明智。   最后一道大门徐徐打开,千叶传奇道了声“后会有期”便踏了出去,燕啼红正在不远处等候他的主人。刀剑无名在原地伫立良久,才松开不知何时捏紧的手掌。他的掌轮置换过人工骨骼,本无可能再为扎进血肉的碎骨感到疼痛。刀剑无名凝视手腕上的手术疤痕,千叶传奇的薄唇在疤痕上摩挲的触感像在记忆中烧着的火,自掌根向外迅速扩张。   他真正的希望是不必再与千叶传奇见面。   5.   朱翼王朝陈师百万,在西南武林交界处设置路障,不仅阻拦南武林人西行,西武林的客商同样不得越境南下,美其名曰:固守疆界,保护两地安宁。   西武林气候炎热潮湿,居民长于农事,并无成型商业行会,在西武林一侧主持秩序的天下封刀应巨贾之请遣使朱翼试图和谈。谈判经过几轮,最后为西武林一侧的行商定下堪称天价的关税,只要缴足税额,出身西武林的商人便可取道圣狮进入南武林经商。   这道关税是天下封刀亲自出面为西武林谈下的“优厚条件”,怎么拐弯也落不到南武林的同行身上,关税累加圣狮自身名目繁多的捐税,于行商而言几乎无利可图。花无蝶与西武林头号巨贾海派天老爷牵头,约定双方各自组织船队开赴公海进行贸易,可解一时燃眉之急。两处行商不约而同选择低调行事,在海上完成的一笔笔贸易,落在报纸上,只剩下一句轻描淡写的“某某号满载设备到港”。   千叶传奇将报纸哗哗翻过,随即放到一边。他读书看报一向很快,有幸近身服侍的燕啼红早已习惯。他为主人端来无针注射器与药剂,随即便规矩地退到一边。   “又是一旬,时间未免过得太快。”千叶传奇将自己的袖口挽起,拧着眉将药粉推入手臂,他将用完的注射器重新丢入托盘,道,“祭月大典就在今夜?”   燕啼红道:“是。”他犹豫片刻,开口道:“太阳之子,舟车劳顿,需要备水沐浴吗?”   见千叶传奇仍不置可否,燕啼红斗胆继续:“太阳之子,您与圣女在祭月大典前有约,再过两个小时,阿虚夜殿的人手便更为紧缺,请您稍加考虑。”   略一思索,千叶传奇便意识到确有此事。   他来到此世时日尚短,因为某些缘故,他常以公务为由避开与女华约定的日子,将基因手术的事安排妥当后便客居卫星城,平日极少返回日盲族。然而大祭司极力相请,言道族民对他思念日深,于情于理,他都需要在祭月台上现身,向夜族人布施恩慈:他是饱足、健康与安宁。至于他是否真能治愈饥饿疼痛或恐惧,也许并不重要。   自降世后,他未尝沾手祭祀一块的族务,一应仪式仍由大祭司操持,他只需盛装华服站在高处扮演一尊会呼吸的雕塑,仪式便已很完美。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会稍稍怀念起被搬进卧室充当衣架的那尊石像。在神坛上呆足三百年的石像经年累月受用触摸与叩拜,吸饱日盲族人的脂膏与愿景,因而下巴圆润,眉眼慈祥,神态与千叶传奇大相径庭,是一副相当讨人厌的面孔。   虽然不幸想起了令人不愉快的人事,考虑到燕啼红称职地履行了责任,依然值得嘉许,于是千叶传奇道:“做得很好,燕啼红。”   燕啼红低着头,嗫嚅一声谬赞。按照惯例,他行过礼便无声退下,将千叶传奇留与独处。   正午的日光透帘而入,将内室照得透亮。千叶传奇支着头,减缓代谢速度的药剂令他的前额沉重。无论是否给足礼遇与优待,他的扈从似乎总是比其它夜族人更敢想敢为一些,这之中当然有他故意放纵的成分。与另一人相比,燕啼红自信,无条件驯顺,且生气勃勃,身上具备千叶传奇曾期待从另一人身上看见的一切品质。   他捏捏眼角。太漫长了,记忆。   千叶传奇踏入研究所时,原本忙碌的实验室陡然一静。披着大氅前来的女华匆匆朝他一拜,在场众人才如梦初醒似地俯下身,东倒西歪地向千叶传奇行礼。有胆大的实习研究员偷偷抬眼望向本族神子,正瞧见千叶传奇亲手扶起女华,并吩咐他们起身说话。这些青年男女跟随女华在此学习,一向远避日盲族聚居地。大名鼎鼎的日盲族救主降临时,大多数人仍在实验室忙碌,只在大祭司安排下,朝千叶传奇所在方向跪拜,便算全礼。   与寻常族民相比,这些研究员的打量中藏着更多好奇。千叶传奇不动声色,只与女华谈论基因手术与其他药剂研发的进展。女华略说了几句,便道:“反诱导剂的配方是纨红确定的,由她细说也许更合适。”千叶传奇顺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锁定一名身材瘦小的女研究员。那名研究员的右颊覆着一小片深色的瘢痕,本人对此却并无挂碍,自然地为千叶传奇陈述过反诱导剂的完成情况,还热烈邀请千叶传奇取一管样品带走,“当香水用”。有纨红在先,千叶传奇再问及其他试验结果,负责相关项目的研究员也能从容应对。从外表上,他们的年纪比不见荷略大几岁,差不多是女华儿女辈的年纪。   女华将测量仪器连上千叶传奇的手臂,仔细调整松紧,“醉心研究的人行止多少有些出格,若他们有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对日盲族有所贡献便是实绩,何须拘泥虚礼。”千叶传奇望向屏幕上闪现的数据,道,“纨红是叛民之后,剩下的应当有一些混血儿,那些都是当年留下的遗孤。你将他们教成了原本绝无可能的出色人物,研究员。”   日盲族天生眼疾,族群内等级森严,不堪困苦生活的普通族民一旦选择外逃便是叛民。一些叛民在外生计艰难,也会折返日盲族驻地,在族群外的树林边缘结庐而居。他们无权参与日盲族祭祀,也无权参与集体渔猎后的恩赏,却仍需服军役,在日盲族向外输送刺客时参与行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平日靠养蜂、采摘草药与清理沟壑为生,生活较一般族民更为清贫。大祭司递上的资料中对叛民的记述寥寥数语,有些叛民从生至死,不曾有名姓。   女华苦笑一声,委宛道:“象足顿地,倒下的岂止鲜花。”大祭司嫁女何等用心,一同送嫁的族民中便有出身叛民的锁匠与泥瓦匠,顷刻天变,这些蒙受殊荣的叛民亦在劫难逃。   自然,大祭司向千叶传奇提起这桩伤心事的时候,不会将死去的叛民囊括在内。日盲族损失许多精英战士,她一面拭泪一面说,请太阳之子为死去的族民复仇,向背弃日盲族的玉阳君讨回公道。这是失去父子兄弟的日盲族民的愿望,也是赔上女儿一生的大祭司殷切的热望。   大祭司错信玉阳君酿成惨剧后,便默许独女搬出阿虚夜殿,连女华收养叛民遗孤为学徒也不再阻拦。女华在远离日盲族驻地的桃林收拾出一座研究所,在这座称得上简陋的实验楼中继续她的研究。又十二年,作乱苦境的异度魔界被剿除后,日盲族期盼已久的救主在此降世。   “用过药后身体有任何不舒服吗?”女华微微蹙起眉,“说实话,这剂药的副作用尚不清楚,我始终还是希望您能慎重考虑……对它的使用。”   “那取决于你的研究进程,研究员。”千叶传奇道,他的目光沿着贴在角落的手绘人体解剖图扫过,道,“另外,你可以随时解冻下一个胚胎。只要在合适的时间点唤醒下一个‘太阳之子’,亦无不可。”   女华咬紧下唇,千叶传奇所提的建议也曾出现在前期的讨论中,作为废弃的预案存档,她轻声道:“太阳之子,这话未免……”她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无论如何,我们将尽力而为,在此之前,或许必须委屈您将意识转移到……别的载体之中。”   她费力地阐述对于目前的苦境而言难如登天的技术,千叶传奇微微一哂,也不与她仔细争辩。在灵气充沛的时代,神魂出窍、移魂夺舍之事并不罕见。较之他的苦境,尽管此世的女华同是令他得以从无到有成为存在的关键,由于他获得形体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连带女华待他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偏移。或许是因为她与女儿不见荷的关系更为疏远,或许是因为某些别的缘故,日盲族圣女那颗本该彻底枯竭的心仍能涌出利他的涓流。如此对抗加诸己身的束缚,犹如蚍蜉撼大树,但她仍在此地抗争,凭此便值得一些基本敬意。   有人敲了敲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了声“圣女”,女华局促地站起身,向千叶传奇道了声恼,便离开了。   消毒液残存的气味在屋内逡巡,这让千叶传奇想起“降临”的那一刻:他在一具提取了素还真基因的肉体上苏醒,温暖的液体从他的手臂滑落,头一次,他用周身的肌肤品尝寒冷。这是一具不完美的肉身,与梵莲化成的无垢体相比,相差何止千里。在这个比任何时刻都更接近“出生”的瞬间,日盲族民在他寄身的子宫箱外跪成一片,用头顶、用向上的掌心恭贺他的降世,热烈呼喊他的称号:“太阳之子,万岁!”   他的胚胎曾被注入不明异度魔界因子,代谢异常活跃。女华为他做过的端粒检测显示,他只剩十年寿命。   桃林内的春意已浓,偶尔掠过衣袖与长袍下摆的微风仍带着几分寒意,千叶传奇绕过实验室另一侧的空地,那里摆着一些手工制作的器具,一些叛民儿童偶尔会来此玩耍,前来拜访的族民从不带上自己的儿女,但在圣女跟前,至少不会对他们施以暴力。   他继续向东走,直到桃林另一头,到最高的那棵桃树下。近旁有一块粗壮的树墩,有人用小刀留下拙劣的刻字。这里被称作“一夕梦乡”,千叶传奇在儿童学步似的字迹上轻轻摩挲,在这其中也藏着某个不曾直言的热望。   倘若此世的身躯也能来自一支莲花,暴风无法摧折细长脖颈,骤雨如露水自花瓣滴落,而他人的命数像河流永不停留,兴许他将在世间独自屹立直至又一个劫末。譬如这株桃树,目睹花叶落尽,目睹新枝抽条,在根系未曾朽烂前,它便是不朽。他曾是桃树的桃树。   他是为某个目的而被引导到此世的。如果十年光阴能令目的得以实现,那也足以称得上是充足的寿命,反之,即便是足以度过整整一劫的生命,若只能徒劳地在绝望中消磨,接近永恒的存在也不过是一粒梦中的泡沫。他已在上一个梦中粉身碎骨。   一阵疾风拂过枝桠,千叶传奇装作未曾听见枯枝被踩动的声响,朝纷纷落英伸长手。   “……桃花?”   6.   “哈。”   刀剑无名迅速缩回手。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觉察到其中的谬误:曾与他在桃树下相谈甚欢的那位……朋友,是身段窈窕的女性,而眼前人宽肩窄腰,修长的双手关节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男性;日盲族尚黑,眼前人一身白衣,垂落的长发用布条挽起。他本该早些意识到,这个身影分明与桃花毫无相似之处。   千叶传奇仰起头,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刀剑无名连手指都在轻轻颤抖,像一尾面对人类无所适从的鱼。这实在是久违的反应。在他与刀剑无名真正初见的那一日,在被翻出叛民身份的男人向他屈膝的瞬间,每一寸都浸透被侮辱者常有的麻木与平静。千叶传奇目不转睛地凝视刀剑无名的脸庞,他大约并不明白,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身上,是多么令人厌恶,教人一刻也无法忍受。   千叶传奇弯起嘴唇。“让你失望,无名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我确实未曾设想过这一次的重逢将在此时此地发生。你的日盲族课题想必进展颇丰,是吗?”   刀剑无名的喉结上下滑动,千叶传奇又说:“日盲族尊崇月神,祭月更是举族共襄的盛事,本该邀请先生一同参与,好为研究添砖加瓦,”他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不过,日盲族到底是个排斥外人的族群,无论是为什么缘故来到此地,先生都该就此止步。”   刀剑无名一怔,他抬起头,对上千叶传奇的双眼。双方都十分清楚这个借口下掩藏着怎样的事实。真相只会伤人,而谎言则正相反。学海之主的近侍张开口,良久才挤出一句:“先生近来可好?”   “这是为贵主而问,”千叶传奇双眼弯起,温声道,“还是为自己而问?”   刀剑无名的脸庞立时涨得通红,千叶传奇唇角的笑容加深,他轻咳一声,最终还是选择放过这名拙于言辞的侍从,“我自然一切都好。若贵主问起,也替我向他致意。”   刀剑无名轻声应是。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兴许因为方才的一番往来耗尽他的力气,而此时的宁静尤其宜人,两人在桃林中并肩而立,谁都没有开口。   “喜欢桃花吗?”絮絮的私语在又一阵疾扫而来的东风中飘散。刀剑无名下意识偏过头,接着便默默容忍千叶传奇探来的手掌,曲起的指节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千叶传奇用指尖拈去一片粘在刀剑无名耳根的花瓣,任下一阵风将它带往远处。山中的花期姗姗而来,将至尽头时同样灿烂辉煌。   一阵嘶喊倏地打破阒静。   “不好了不好了!太阳之子!不好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赤足奔来,刀剑无名条件反射后退一步,那个被选中做信使的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口便爆出噩耗,“云衫把圣女给杀了!”   “圣女流了好多血,有人说要吊死云衫,您快去看看!”   千叶传奇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门口,人群便自动分向两侧,为他让出一条通路。围在女华身边的是她最得意的几名学生,云衫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鬓发凌乱,看不清表情。千叶传奇暂时顾不上她,先问女华的状况:“伤势如何,为什么没止血?”他瞥见落在地上的那枚凶器,不由拧起眉。   从外形看,凶器的形制类似日盲族行猎时用的吹筒,族民会在针尖淬上毒性轻微的麻药,好减少猎物的挣扎。大部分的药剂都控制在祭司一族手中,平民的制毒水平不会超过以蛇蝎为原料的粗制毒剂,家家户户都备有对应的解药,实验室也不例外。   名叫蝉衣的女研究员才将手中的一碗清水倒下,冲去女华伤口流出的黑血,“我们不知道师父中了什么毒,本不该随便用解药,纨红给师父打了一针还在实验中的广谱蛇毒血清,但是……”她没说下去。从女华泛青的唇色看,显然解毒剂的效果不佳。   按住云衫的族民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插嘴道:“太阳之子,让我问问云衫这婊子,这是弄了什么东西来害圣女!”   千叶传奇蹙起眉,只道:“取‘圆缺无二’的解药即可。”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立刻对上在门口裹足不前的刀剑无名,他将自己藏在半扇门扉之后,只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一条被回忆打湿的丧家之犬。千叶传奇移开视线,对那名报信的孩童道:“去找燕啼红,让他用旧口令去开乙字第三号箱,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都不必说,明白吗?”   小信使点点头,当即领令而去。按住云衫的那名族民环视一圈叛民,见无人开口,便又道:“太阳之子,您怎么晓得那是‘圆缺无二’?那不是只有大祭司他们才能动用吗,这贱人又是怎么弄到的?”   “圆缺无二”乃日盲族不传之秘,制作配方只在祭司一族内口耳相传,配置的手法稍有不同,便是一味全新的毒剂。只有极少数需要毒杀的任务才会用到这味药,寻常族民服役外出时,顶多只能获赠一丸鹤顶红,取的是不成功便成仁之意。大祭司生性谨慎,即便是心腹亲信,也绝无可能从她手中轻易获取这味奇药。   “你希望我向你交代什么,狼奔?”被点名的男性族民缩了缩脖子,立时噤口。千叶传奇看了一眼面容惨白的女华,掸去衣襟上的花瓣,又道:“把人带出去,我有些话要问。”   纨红跟着他走出几步,小声道:“太阳之子不等大祭司一起审问吗?”   她是聪明人,却不太了解大祭司。千叶传奇不欲多费唇舌,只道:“好好照顾女华研究员。”若她在这个当口死去,不仅会妨碍基因手术在日盲族内的继续推广,对日盲族的士气也有不可小视的影响。掌握权柄的大祭司老了,一个威严隆盛的老人痛失爱女后会做出什么事,并不难猜。   千叶传奇找了一间堆放器材的杂物间充当审讯室,狼奔将云衫拷上椅子后便被支到门外。他一面咂嘴一面往外走,似乎对不能旁听大为遗憾。像他这样的族民不在少数,在漫长的封锁与严厉的权威教导之下,他们中的大部分在性格中保留了在外界看来近于幼稚的成分。云衫则是另一种极端。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在日盲族的传说中是被月神眷顾的证明,灰眼女被认为更适宜学习经典,多被选入阿虚夜殿为祭司一族服务。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千叶传奇拉开一把椅子,在受缚的刺客面前坐下,“珍惜你能说话的最后机会。”   云衫的双眼与舌头同样缄默。她的嘴角挂着淤青,手腕因脱臼而不自然地垂着。万幸狼奔没有一怒之下敲掉她的牙齿,或如他所恫吓,将她当场扼死,这场对话才有可能继续。讯问毫无必要。选中日盲族人来执行一场堪称软弱的刺杀,与其说是主要目的是为击垮日盲族,主谋者倒不如说是为了玩弄人心,同时具备这样的活动能量与下流趣味,这个人选已十分清晰。   “你浪费了属于自己的一分钟。”千叶传奇淡淡道,“你大可继续保持沉默,如果改变主意想开口,就在祭月大典开始之前说完。”   “太阳之子想知道什么?”云衫舔去唇角擦伤的鲜血,她的声音像吞过火炭那样沙哑,“处死一个疯女人需要听一听理由吗?”   云杉的父亲早逝,母亲没多久因难产而亡,只留下一名先天不足的幼弟。像这样的孩子在出生后将被勒令遗弃在树林边缘,让上天决定是否有资格存活,只有在林中活过一月的婴儿才能被父母带回继续抚养。一些舍不得亲生子的父母会在儿女身边偷偷设下陷阱,以免野兽将婴儿叼走,即便如此,寒冷与饥饿仍旧会夺去这些孩童的生命。云衫将幼弟裹入襁褓,在进入阿虚夜殿前几番叮嘱邻人,委托他们到时将弟弟带回抚养。她在阿虚夜殿日夜诵读经文,祈求仅剩的亲人平安无事。一待获得许可外出采集药草,她便立即回家探望。在她家中住下的邻人告知她,那名新生儿早已死在兽口之下。布置在周围的陷阱完好无损,但原地连一片带血的襁褓都未曾留下。   云衫顿了顿,继续道:“您有什么看法呢,太阳之子?这世上有什么野兽,能准确绕开夜族人布下的陷阱,将一名婴儿连襁褓一起吞掉?”   在林中栖居的除了野兽,还有不被承认为族民的叛民。于大多数日盲族人而言,任由儿女被野兽撕碎甚至比被叛民带走更强些。她惨笑三声,继续叙述。   云衫后来才辗转打听到,弟弟或许被一位擅长吹叶笛的养蜂人收养了。她通过圣女的贴身侍从向大祭司恳求,想让健康长大的弟弟回到族民居住的村庄,姐弟相见多少也能容易些。   大祭司拒绝了这个要求,严厉斥责她的软弱与愚蠢,“‘受不洁者抚养,此身亦为不洁’,”云衫一字一顿重复,“‘一日为‘不洁者’,终身为‘不洁’。’”与野兽为伍的叛民无福蒙受神殿的洁净礼,自是铁板钉钉的“不洁者”。她父母一生清白,行走起卧无不恪守族规,他们的幼儿怎能在一群叛民中成长、终身不得靠近神殿?   女华被许嫁自称能治疗日盲族顽疾的外族人玉阳君,不宜再于阿虚夜殿久住,玉阳君自言已为女华在山外建起一座豪华的府邸,万事俱备,只欠服侍人手。云衫的弟弟因擅长奏乐被破格选中随行。容貌酷肖母亲的叛民坠在队伍尾端,与其他蒙受恩宠加入队伍的叛民打闹调笑,他见阿虚夜殿门前恭立的侍女对自己微笑,便也回以赧然的笑容。被剥夺名字的少年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如此便是结局了。   埋葬诸多日盲族人的朝阳宫之难后,云衫将手头绣好的经文全部拆散。她无法真心敬奉虚无缥缈的月神,便转向在阿虚夜殿深处的另一尊神像。云衫不再为月神唱诵诗篇,她向面貌模糊的太阳之子供奉双份鲜花与清水,甚至偷偷将月神像下的烛火移到石像面前。偌大阿虚夜殿内,她是唯一一名在默诵经文时,将礼赞全部献与太阳之子的侍女。   云衫因对月神不敬被逐出阿虚夜殿,好在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狂热地敬奉太阳之子,听说此事的人暗自将她当做一个迷恋上神像的疯子;日盲族的救主何时来到仍是未知数,百年来为他发狂的女人却已不少。凭着这个名字,连同那手绣活,即便失去阿虚夜殿的庇护,她在族民中仍能鹤立鸡群。   说到此处,云衫抬眼,望向千叶传奇。后者听完一段公案,面上神色自若,不见分毫动容。他是如此高傲、冷漠,被祭司一族迎接诞生,因而天然便是大祭司的同盟——此人与她的期待相去甚远,她的“太阳之子”并不存在,这一点早在她跪迎千叶传奇降世的当日便已十分清楚。   “求人不如求己。”千叶传奇道,“把药给你的人是这么对你说的。”   “‘求人不如求己’……”云衫喃喃重复,她吸了吸鼻子,道,“是。不,是我自己这样想。只有我自己才能完成我想要做的事。”   千叶传奇唇角一抿,道:“大祭司敌视叛民,圣女则不然,否则也不会令你的弟弟离开驻地,前往远离日盲族的朝阳宫居住。你对大祭司的怨恨合乎情理,但对施惠叛民的圣女动手——这确实是你想要的吗?”   云衫的嘴唇痉挛了一下。她强自冷静,道:“微末贱躯,能让金尊玉贵的大祭司品尝同等的割心之痛,怎能不令我痛快?”   千叶传奇微微颔首,似乎对她已全然失去兴趣,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   云衫喘了几口气,“我不知道那是‘圆缺无二’……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她挣动几下,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怔怔地目睹千叶传奇浪花般的袍角拂过门槛。   “是不是‘圆缺无二’无关紧要,能解‘圆缺无二’的唯有万用解毒剂,”阎王锁拉长声调,“就是在当年苦境还仙气飘飘的那会儿,一百年也出不了一颗,现在就更不必提喽。咦呀!这么珍贵的药,竟然用在日盲族自己人身上,您说可乐不可乐,亲爱的女帝?”   富丽堂皇的朱雀殿内,女帝织语长心在黄金御座上端坐。她本是正值妙龄的少女,脸上却用象牙色的粉涂得雪白,两道眉毛被剔得细长,这副妆容配上扁平单薄的身材,颇有几分难言的滑稽。女帝实该连隆胸手术也一块定制,阎王锁心中发笑。死国的地下工厂只按订单做活,从不即兴发挥,不得不说,很无聊。   织语长心对阎王锁的那颗光滑无毛的脑袋似乎意见颇大,她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一拍扶手:“阎王锁,离朕的水晶灯远一点!”她顿了顿,又高声道:“可乐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要的是女华的人头!一颗解毒剂,多了少了与我何干?如此废物,连一桩简单的刺杀都做不好,太学主是这么教你的吗?!”   “咦呀,”阎王锁竖起一根手指,“女帝此言差矣!本人是死国公民,师从死国之神,堂堂正正的‘死神传人’aka死神遗产继承人,太学主是谁,我可从没听说过啊——怎么好凭空污人清白?”   织语长心冷笑:“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收一收。你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太学主把你送到这来是来做事的,难道是为了让你白吃白喝的?”   阎王锁咧开嘴:“女帝的好意,本人心领了。”织语长心投以白眼,他不以为意,继续道,“刺杀嘛,不必拘泥于形式。反正日盲族的那个圣女平白无故挨了一刀,说不定解了毒人却染了什么病呢?因果关系上来说,还算是为了那一刀而死,毒杀死得那样容易,反而还不如抢救半天还把人送走来得凄惨,女帝以为呢?”   织语长心冷冷道:“女华的事我会让别人接手,让你查的西武林的事怎么样,查出是谁在悬赏罗喉戒玺了吗?”   一同高悬榜上等待摘取的还有她的人头,此事并不罕见,连学海无涯暗中也送过刺客,有罗喉戒玺在手,这类威胁伤不到她。织语长心本已吩咐了玉阳君,查出是谁在生事,照旧处置了便是——玉阳君安排人手追查发布者,却被对方反过来被侵入指挥系统,炸掉一艘才建好不久的游船。织语长心这才察觉不妙,将这桩任务转交死国出身的外族客卿阎王锁,一面又向西武林的天下封刀施压,试图尽早拔除这枚肉中刺。   “咦呀!这个不急,不急。”阎王锁打了个喷嚏,顶着织语长心嫌恶的眼神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次出差呢,还给女帝带了件礼物。”   织语长心扬声道:“来人,将他拖出去!”   “等等等等——”阎王锁像滑溜的泥鳅那样从被唤上的高手手底躲开,“女帝还是看看嘛,我保证您一定喜欢。”   他拍拍双手,殿外缓缓走入一个颀长优美的身影,阎王锁搓着手看御座上的织语长心神情变了又变。   “明珠求瑕——”御座上的女帝尖叫一声,抓住正在把玩的香墨掷了过去,“你还有脸回来?”   坚硬的香墨擦过明珠求瑕的胸口,落下点点墨渍,他却似乎一无所觉,茕茕立在璀璨的水晶灯下。这个男人仿佛正是由一捧冰冷的雪浇铸而成。   见织语长心又放软了声音要求对方上阶,阎王锁蹑手蹑脚倒行出去,独自窃笑起来。   7.   动完手术,女华被推入病房。主刀医生泰逢换过衣服,露出一头红色的长发,他用力拍一下守在病房门口的刀剑无名,嗔道:“你也不嫌腿酸。”   他拉着刀剑无名找了长椅坐下,一面叽咕饿死了饿死了,伸手就往刀剑无名的口袋里掏。他对着刀剑无名抖了抖手里的东西,道:“你猜怎么的,我刚差点以为摸到了套。”刀剑无名无言,目送医生拆开顺来的小袋装巧克力饼干,一面往嘴里塞一面感慨,“这个牌子又贵又齁,怎么突然吃起这个来了。”   “真是够甜的啊,齁死我了。”泰逢喘了口气,瞥见刀剑无名透过病房窗口向内投入的目光,又道,“手术很成功。伤口很浅,把卡在里面的针清理掉就能缝合。伤口的毒处理得马马虎虎,所幸送得及时,总算没把人耽误了。”   刀剑无名略松了口气,道:“多谢你。”   泰逢一本正经道:“不客气。”他一清嗓子,朝病房抬了抬下巴,正色道:“初恋还是现任?”   刀剑无名蹙起眉,只道:“朋友。”   “那就是初恋了,年纪也对得上。”泰逢吸了吸鼻子,道,“这么多年没见,不想想复合?不对,她是结婚了吗?”   “她的孩子今年十七。”刀剑无名无奈道,“我们只是朋友。”   泰逢别他一眼,促狭道:“看看,连人家的孩子多大都记在心上,哪有半点没想法的样子。腹部受了伤丈夫却不在身边,她和那一位至少也是个分居。”   医生婚后大约受妻子影响,凭空生出保媒拉纤的热情,一心一意为刀剑无名与自己的妹妹牵线,弄得两人尴尬不已,最后只好减少见面。泰逢的试探自然是出于一片真诚,刀剑无名却不好随便开口接话。   他与泰逢的妻子萨安是故交,两人的头生子还是他亲手包的襁褓。其时喜极而泣的新手父亲正忙着对痛到几乎昏死过去的妻子热烈表白生过孩子的她容颜更显娇美,为新生儿清洗并穿上襁褓的任务便落在孩子的姑姑与教父(即为刀剑无名本人)身上。或许是为这个缘故,泰逢的长女比起父亲更亲近“教父叔叔”,此事实属泰逢人生一大败笔,让他极想在刀剑无名面前找回场子,这名外科医生于是立誓要为刀剑无名的孩子接生。因为某些原因,这一希望正变得愈发渺茫,但这就是不必对故交的丈夫交代的事项了。   泰逢对他时不时用沉默回避问题的行为已经习惯,十分体贴地换过话题。他的手机不巧放在办公室,便只能对着刀剑无名手机中女儿的相片长吁短叹,没过几秒,屏幕顶端冒出一条浮窗,是封未知来信。   “‘三刻钟后到’……?什么啊,约会吗?”泰逢咕哝几句,将手机还给刀剑无名,“难怪对初恋兴趣不大,你可算想通了!有机会也把人带给我们看看,萨安一定很高兴。能受得了你这闷葫芦,至少是个爽快人。”   “病人的母亲三刻钟后要来探望,”刀剑无名将讯息下拉到最后,微微拧起眉,旋即松开,“能暂时封一下这层楼吗?”   泰逢揉了揉眉心,“啊,一般来说,这种事呢……”   “对方是日盲族大祭司,按苦境少数民族认证条例的标准,”刀剑无名抬高眉毛,慢慢念完讯息中的内容,“需要在充分考虑文化背景的前提下,尽量给予一国元首待遇。”   “那我还娶了须弥如来藏的继承人咧!”泰逢运了运气,苦闷不已地继续,“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素还真来看病也不讲这套吧?”   刀剑无名同情地拍拍他的胳膊,泰逢扶着额头,挥挥手,“知道知道,我来安排。一国元首嘛,我有数。”停顿片刻,泰逢狐疑道:“不过我怎么记得,出来替日盲族应酬的那个好像不是什么祭司?喂,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他才转过头,刀剑无名便已溜得不见人影。医生挠挠脸颊咕哝,跑得还挺快。   刀剑无名揭开门帘,扑面而来是一阵浓烈的烟气。这种卷烟很便宜,二十文钱可以买一包,工头被劳工催着请客,便会买一包劣烟,一人一支蹲在工地外分着尝,用来舒缓酸痛与疲劳。有一阵他抽这种烟抽得很凶,到最后连发丝间都弥漫着劣质烟草烧焦的味道,此时一闻到这股烟味,酸苦的记忆便如潮浪在舌尖向上翻起。 “她不值得你这样做。”   医院外不远处便支着一个烟摊。守摊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胡须,脖子上挂着随身听,神情十分惬意。他见刀剑无名走过来,主动说:“年轻人,买烟吗?看你呼吸吐纳,是个练家子吧?内功不是一两日可修成,却能被一两根烟败掉,要不还是别抽了?我这儿还有口香糖,无糖木糖醇,滋味更佳,还不伤牙。”   刀剑无名不置可否,弯起手指轻弹中年男人板凳边上的酒坛,“酒卖吗?”   “好眼光!”中年男人竖起大拇指,紧接着又道,“不卖。”他揭开酒封,拿过地上的纸杯接了一小杯递来,“尝尝。”   刀剑无名嗅了嗅,将酒一饮而尽,香气与轻微的刺痛瞬间驱散舌尖酸苦,他将酒液咽下去,当即赞一声“好酒”。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却道:“别急着夸,这酒热了还能更赞。”他将酒坛递过,“拿回去热一热,再调点蜂蜜,能止咳润肺,小孩子也能喝几口。”   刀剑无名一愣,道:“这——”   中年男人爽快道:“知音难逢,这酒是自酿的,送你权当纪念我们有缘,不用客气。”他凑过来,一手掩口,刀剑无名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侧肩下空荡荡的袖管:“说实话,你长得和我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神似,送你也不亏,就当送给年轻时候的我了。美酒如人生,记得好好细品。——啊对,不要随便抽烟,抽烟有害健康啦,年轻人。”   早过而立之年的刀剑无名哭笑不得,他谢过中年男人的好意,将酒坛小心捧起,转身往回走。他的座驾对于脆弱的酒坛而言过于颠簸,此刻只好将这份萍水相逢的好意暂时寄在泰逢的办公室中。他听见有名少年自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喊:“姨丈,姨丈,你有卖出一包烟吗?今天要是再没有进账,公孙伯父肯定不让曼睩见我……”   中年男人悠悠道:“山不转水转,我看你的脑筋也该转一转,约女孩子去水族馆正大光明,你没有收入,当然要用你妈给的零用钱,怎么跟做贼一样那么心虚?”   少年哭丧着脸说,不能自食其力赚来票钱,曼睩就不同意去水族馆。姨丈,没时间了,我们快吆喝起来!   被动听过墙角的刀剑无名微微一顿,那股廉价烟浓烈的气味又一次萦绕在鼻端,如同挥之不去的幽灵。他按住原因不明开始狂跳的心,意识到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片冷汗。 “她不值得。”   医院内的火警陡然炸响,正是女华因休养而暂时封闭的那一层。刀剑无名立刻推开眼前的人群,向消防梯飞奔而去。   明珠求瑕从不抽烟,他厌恶一切让人联想到不整洁的东西:味道浓烈的食物、动物皮毛、泥土,以及烟。他极少饮用年份不够的蒸馏酒,往往浅尝辄止,醉态与成瘾都失于体面。失去理智的精神比被秽物弄脏的绢布更不堪。他是追求清洁到近乎病态的人。   刀剑无名在楼道口放缓脚步,明珠求瑕背向他站在走廊另一端尽头,脚下是被击成碎片的报警器,一缕白烟自他指间点燃的卷烟袅袅升起。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刀剑无名心头,他张开口,轻声呼唤本已陷入深度睡眠的朋友:“明珠求瑕。”   明珠求瑕将烟尾送进口中,略显生涩地吸了一口,烟灰随即被弹落在窗台,落入摊开的雪白绢帕。“这烟很臭。”他没有解释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代替止痛片。”   “……明珠求瑕。”   明珠求瑕转过身,将烟头按灭在窗沿,他的双眼深如夜色,手腕抬起,冷不丁举枪对准刀剑无名的右肩,“拔枪出来。”   刀剑无名吞下喉口的酸涩,哑声道:“为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我和你的枪法,谁更胜一筹。”明珠求瑕扬起下巴,“拔枪,或者你想用我的,我也可以接受。”他单手解下配在右侧的手枪放到地上,轻轻一滑,手枪的枪托擦过刀剑无名的鞋尖,停下了。   “我不想。”刀剑无名低声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别这样。”   明珠求瑕扬起眉,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微微侧过头,转而将拨开保险栓的枪口对准病房,“我很快就要杀死你爱的女人,还不肯动手吗,刀剑无名?我数三声——”   “……为什么?”刀剑无名恳切道,“血榜早已不在,你到底为谁而杀?”   “你总在不该思考的时候,”明珠求瑕冷冷道,“做你根本不擅长的事。——二。”   刀剑无名垂下眼帘,明珠求瑕的配枪横在他跟前,冷光沿枪管滴落。   倒数归零的瞬间枪声响起。刀剑无名绷紧嘴唇,握住配枪的双手稳稳对准明珠求瑕的左肩。明珠求瑕握住被子弹擦过的上臂,淡淡道:“刚才那枪,你该瞄准眉心。”   “我不想那样!”   明珠求瑕歪过头端详刀剑无名的神情,道:“总算有些认真的样子,很好。”他从上衣口袋取出弹匣,缓缓推入配枪,刀剑无名的手腕泛起细碎的颤抖。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对方,在原应以笑容问候彼此的时刻,本有更该说的话,他们却将枪口对准彼此。这实在太过荒谬。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何故设计这场毫无必要也意义不明的生死之搏,刀剑无名涩声道,“我的……朋友。”   仿佛被什么刺伤了额角似的,明珠求瑕伸手轻轻按揉太阳穴,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缘故。非要说的话,和你一样。”   “为你所爱的人,你曾震碎自己的掌轮,”明珠求瑕将手挪开,蹙眉道,“而现在,我要为我的爱取走你爱人的头颅,你准备怎样应对,刀剑无名?把枪拿稳,否则下一发子弹就会穿过她的心脏。”   “……不是这样。”   刀剑无名的嘴唇微微颤栗,他望向明珠求瑕,后者不觉按住额角,仿佛正忍受某种不明的头痛,枪口一阵摇晃,几乎无法对准刀剑无名的胸前,“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趴下!”   第二声枪响。在须臾的万分之一间,时间仿佛停止流动,刀剑无名眼睁睁看着明珠求瑕的手指僵在原地,他没有扣下扳机。明珠求瑕仰起秀丽的脸庞,他抓紧自己的肩背,一路趔趄倒向窗口,身后的人影才映入刀剑无名的眼帘。其人一身深色洋服,举枪的手臂尚未垂下,英俊的面容上不见一丝笑影。   “银绝,”刀剑无名耳中一片轰鸣,只能依稀瞧见对方翕动嘴唇,“留活口。”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提点我?”   一个灵巧的银发女人自那名青年身侧窜出去,与身中一弹的明珠求瑕缠斗起来。刀剑无名怔怔望向迎面走来的青年,他感到掌中之物被轻轻抽动,便下意识将手中的那样东西握紧——继续握紧,一无所成的人似乎此刻只剩这件事能做。有人叹息一声,将手覆上他冷到失去知觉的指尖。   “刀剑无名。”对方轻声呼唤,“看着我。”   他依言将目光落在对方的唇上。礼执令教导过,这是对侍者而言最得体的目光落点。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看。”千叶传奇继续说,“只看着我。不要挪开视线。”他将刀剑无名的手指从配枪上一寸一寸分离,直至全部握进掌心。配枪失去阻力,铿然落地,受过重创的手掌转而以费解的力气将他抓紧。千叶传奇将手指插入刀剑无名发间,轻轻按摩对方紧绷的后脑。   “没事了。”千叶传奇用眼神止住银绝试图靠近的步伐。后者冷哼一声,抱臂立在原地。纵然有伤在身,明珠求瑕与她在近身格斗仍能占据上风,他忍着药剂对平衡的干扰,一意从窗口一跃而下;考虑到千叶传奇所下命令中并不包括追击,任何行动都属多余。   千叶传奇的手掌在刀剑无名的颈后轻柔摩挲,后者像一匹伤痕累累的骏马,向人低下了头颅。   “没事了。”他任由刀剑无名的手将他的西装背心揉皱成一团,在对方耳际温声重复,“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长空。   女华在短时内接连遇刺,获知此事的大祭司惊怒交加,云衫迅速被处以极刑。按照族规,冒犯圣女之罪必延及家人,云杉没有丈夫孩子,受牵连的便只有早已逝去的父母。她的先人中也出过数位灰眼女,为阿虚夜殿的经典编纂出过不少力,按照大祭司的意思,这些名字也须从相关的记录中划去,叛民并无资格在日盲族的经卷中留名。   为此,女华与母亲在病房内又是一番争执。老妇人拄着拐杖拂袖而去,女华头一低,瞥见纱布渗血,无奈只得让银绝再为自己更换伤药。   “何必呢?”银绝口头十分不客气,手下的动作则是十二分小心,“云衫敢动这个念头,就该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既然她都想得通,你又在计较什么?和大祭司吵架,无论有理没理,弄到最后总要生一场气,没必要。”   女华蹙眉忍受疼痛,咬牙道:“不是这样。云衫动杀心,起因在母亲处事不公,根源却在日盲族陈规陋俗,倘若让这次的事以抹去更多名字告终,那这种事,也只会一代一代继续发生。”   灰眼女人默不作声,她将伤口重新包好,便抱臂坐回座椅。   “银绝,你不同意吗?”   银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按照日盲族的陈规陋俗,我应该说‘同意’。”   女华忍俊不禁,道:“所以是不同意了。”   银绝翻个白眼,道:“这种事还是留给别人去操劳吧。脆成一张纸,还担心凶手的身后事,和十六岁比,你有一点长进吗?我看没有。别思考了,这事就此打住,先养你的伤。”   她口中的别人,此时正在日盲族盘点战果。   “鹰无眼,此去西武林,感想如何?”千叶传奇道,“参与海上行动有任何不适之处吗?”   他面前架着一座宽屏联络器,屏幕内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他朝千叶传奇微微欠身,沉声道:“劳太阳之子费心,一切照计划进行。除少数人外,族民多已适应海上作战,迄今为止与海盗正面作战三次,我方均顺利击退来袭。无法继续行动的族民将在下一个港口被放下,走陆路返回。”   听鹰无眼提及海盗,千叶传奇的唇角嘲讽一勾。“进入南武林海域后,海盗的炮火有一定几率加强。西武林商会的空中支援无法获得特许进入,南武林商会方面应有对策,花无蝶三日内必定与你商讨此事。”千叶传奇思忖片刻,又道,“若磋商不顺,切勿妄动,等我指示。”   鹰无眼肃容称是。千叶传奇道:“另外,我嘱咐你留心的另一件事——”   鹰无眼道:“确如太阳之子所猜测,西海距海岸三十海里处确有磁场异常的现象,我已在商船系统中加入这一坐标。”他思索片刻,又道:“太阳之子,需要另行派先遣队探查吗?”   “不必,”千叶传奇道,“你做得很好。”这便是结束的信号。鹰无眼再次恭敬地俯身,将通讯切断。   千叶传奇探出手,正要将通讯器关闭,下一刻,屏幕陡然跳出飘满雪花的抖动画面,室内灯火悉数熄灭,徒留持续运转的空调在一片昏昧中嗡嗡作响。   千叶传奇挑起眉,不待入侵者开口便率先道:“有贵客远道而来,请恕我不能亲身相迎。”   刀剑无名被落在耳后的亲吻惊醒,还不及反应,便被换上睡袍的千叶传奇捏着下巴轻轻一吻。他笨拙地闭上眼,捉住对方的肩头将人拉近。就事实而言,他与此人在这几日内的亲密接触已称得上频繁,但对方游刃有余的态度总能令他轻易陷入困窘,那种困窘反过来又取悦了千叶传奇,实在令他感到……烦恼。   “在想什么?”   千叶传奇在他身旁躺下,揪了一下他胸前的纽扣。刀剑无名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想。双方都了解明珠求瑕的实力,附带麻醉效果的反诱导剂弹头对他效果有限;女华身边留有随扈,更非刀剑无名该挂心的对象。千叶传奇将他的手掌拿过,放在手中搓揉。两人掌心被对在一起比划,刀剑无名的手掌略大,手指更长,指节也更宽,相较之下,千叶传奇的手则像女人一样白皙柔软。他弯下手指,将两人的手掌扣紧。   刀剑无名困惑地眨眼,千叶传奇道:“看着我。——刀剑无名,我是谁?”   刀剑无名一愣,犹豫片刻,便比出“太阳之子”的口型。他是脱离日盲族已久的叛民,在太学主身边侍奉日久,对千叶传奇并无族民那股世代豢养出的盲目热烈,然而,被问及身份的此时再用上这个称呼,似乎又令两人之间的关系染上几分难言的禁忌。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千叶传奇的拇指在他的指根轻轻摩挲,刀剑无名低声道,“我是叛民?”   这栋别馆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他实在不必这样压低嗓子说话,仿佛每一句脉脉私语都冒着被千叶传奇那名随扈察觉的风险。   似乎被刀剑无名的谨慎逗乐了,千叶传奇的喉中发出低低的笑声。他凑上去与刀剑无名交换一个潮湿的亲吻。   “第一眼。”   叛民在日盲族的经卷中既不曾出生,也无权死亡。刀剑无名的故事在无数被夺去声音与面容的叛民中或许并不稀奇。他有一双出逃的父母,那对无法在日光下生存的夫妇最终又将他放在竹篮随水送回日盲族。绣着姓名的襁褓被勃然大怒的祭司撕碎,他因此并不知晓父母通过名姓曾寄予怎样的期待。在若干个无名中,他只是平常的那一个,少时去桃林修炼养父母授予的口诀,不巧便遇上了出外寻找药材的日盲族圣女。   刀剑无名缓缓叙述他的往事,从女华到明珠求瑕,从萨安夫妇再到太学主。他本是凭着一股鲁莽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末了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些未曾被千叶传奇参与过的陈事多半只会惹来厌烦。他缺乏与情人相处的经验,对年轻气盛的情人可谓毫无办法。刀剑无名讪讪地住口,小心地避开千叶传奇的视线。   千叶传奇就着相扣的手掌摇了摇刀剑无名,“怎么不接着说?”   “……你,”刀剑无名嗫嚅道,“不烦吗?”   千叶传奇眯起眼,微笑道:“哪里,我喜欢听你的事。”   刀剑无名被温柔相麻痹一时的危机感陡然闪现,出于谨慎,他换了个话题,“你呢?你没有说过任何……你的事。”   千叶传奇当真是日盲族靠祭祀求取的神子——还是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刀剑无名接近千叶传奇,本是为了应付太学主对此的浓厚兴趣,兜兜转转,最终竟回到这个问题。   “如果不便,”刀剑无名立刻紧张起来,说道,“也可以不回答。那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千叶传奇的拇指按上刀剑无名的下唇,轻轻摩挲。这张口。他的目光向上划过对方的脸庞。这双眼睛,再不会吐露让他恼怒的话。稍一用力,千叶传奇的手指便越过为他敞开的唇齿,直达柔软的口腔。   “有一天,”千叶传奇如此承诺,“我会带你去看,我‘出生’的地方。”   他以“出生”代替“降世”,如此描述自身的存在,便愈发接近太学主所揣测过的真相。刀剑无名的舌头后知后觉地缠上侵入者,恭顺地濡湿口中的指节。这不是此刻该思考的东西,而他也不过是无法从日盲族狡黠深沉的首领口中探取真相的驽钝侍从。倘若他们的缘分只有寥寥数日,便不该令其蒙上更深的阴霾。   为嘉奖这份驯顺,千叶传奇对他微笑,又在他的脖颈吻一下,悄声吩咐他去取润滑剂。高傲的日盲族首领曾数度为刀剑无名打开身体,这件事的意义如今已大不相同。千叶传奇用一个胜利换取另一个胜利,这匹被他人抢先戴上辔头的野马,终于从身到心落入他的掌中。   他也该感到心满意足才是。   8.   “废物!”御座上,织语长心怒不可遏,前额垂落的珠链来回碰撞,偌大的朱雀殿内,一时间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都是废物!”   首相玉阳君为群臣之首,不能在此时装聋作哑,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告罪,“陛下息怒。”   “息怒?哈!”织语长心尖利的声音在宫室中回荡,“就凭你们这群废物的表现,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值得可惜!你,玉阳君,首当其冲就罪该万死,叫我息怒,你配吗?!”   面露忧色的玉阳君深深一揖,心中则叫苦不已。三日前,朱翼王朝借口临检,截留了一批西行的南武林商船,船上所有乘客被押入大牢,包括不属商会成员的乘客。这批人在狱中喊冤,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伸冤的条子递到首相的办公室。为首者自言系在西武林极受欢迎的马戏团“新乐园”,据团长称,因团员水土不服,不得不中止在南武林的巡演,在路费缺乏的情形下搭乘商会货船返回故乡实属不得已,若女帝开恩,马戏团愿为女帝无偿献上表演。   织语长心对马戏表演毫无兴趣。滥施恩典于立威无益,她已打定主意,要让来赎人的南武林商会受尽羞辱也无法得偿所愿。玉阳君派人摸过“新乐园”的底,确认马戏团不属任何一方势力,也确如团长所称,马戏团在西武林颇有名气,便劝女帝接受这份献礼。苦境四方豪杰认定凭技术封锁朱翼向外的通讯便高枕无忧,如翠环山、学海无涯一般力主对朱翼与圣狮断绝人员往来者并不多,西武林区域更因天下封刀管控无力,正是朱雀殿向外扩张的最佳沃土。凭罗喉戒玺的威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令这批艺人为朱雀殿向外传播女帝的恩德。   玉阳君与几位政务大臣商议出合宜方案,趁夜入宫觐见,对织语长心说得唾沫横飞,险些因女帝无常的喜怒被她的随扈一拳震碎心肺,末了还是在场作陪的另一人点头,才让女帝回转心意。谁知在马戏团献演当日,变故骤生,本应顺服罗喉戒玺约束的马戏团长金好牙盗走挂在女帝脖颈间的戒玺,就着剩余团员的掩护迅速脱逃。   此刻的玉阳君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那一瞬,将出现在办公室桌上的陈情书一把火烧尽。   “南武林上下绝无谋划此事的人物,臣事后得知,金好牙能率众免费搭乘商船,所凭正是印有千叶传奇印信的文书。——陛下,此事定与日盲族脱不了干系。”   织语长心冷笑道:“这些连三岁小儿也知道,你倒是说点我没听过的?区区一个落魄小部落,哪来的能耐摆布朱翼王朝的首相?还是——”她抬起下巴,目光刮过站在角落的不见荷,道:“我差点忘了,你的妻女可都是日盲族人,与日盲族有这样的深情厚谊,也是情理之中。”   玉阳君汗出如浆,只咬牙道:“绝无此事!臣对陛下之心,昭比日月,天地可证!”   “可别提什么天啊地的,”织语长心把玩着修剪圆润的指甲,慢慢道,“天不公,地不明,否则又何需人皇救黎民于水火。师傅,玉阳君,你教我的那些话,我可一日不敢忘呢。”   “臣……”   织语长心毫不留情将他的请罪打断,道:“废话姑且省下。三天,三天之内我要见到戒玺出现在朱雀殿内。”   玉阳君一拱手,“臣,必不辱命!”   “别急,”织语长心拉长声调,慢慢道,“除此之外,别忘了那些胆敢窥伺朱雀殿的宵小,将他们的人头一颗颗摆在阶下,如此才配得朱翼王朝的威严。”   玉阳君心一沉,情知女帝是要将那名毁去游船的悬赏者一并除去,然而朱翼关于此人的情报仍是一片空白,偶有几个未被破坏的摄像头,所调取的录像多为含糊片段。对方精通反侦查,极有可能是不在血榜列名的顶尖刺客,要追查此人的下落何等困难,遑论将此人诛杀。他深吸一口气,按住喉中的颤抖道:“臣领命。”   “这样还像个样子。”织语长心满意地拍拍扶手,道,“好了,正事议完,也该商量一下对你的处置。身为策士,未能远谋,致戒玺被夺;戒玺之重,如朕性命,此事若不予以惩戒,于朱雀殿内上下纪律无益。犯下这等大过,本该极刑处死——”织语长心一顿,满意地在玉阳君眼中瞧见恐惧,她又放软声音,徐徐道:“念在师徒一场,朕赦你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用之人岂配相印?传朕旨意,从今日起,革去玉阳君宰相之职,编入军士行伍,戴罪立功。”   玉阳君一时难以置信,不由高声道:“女帝——”   “军士不够资格上殿,”织语长心打了个呵欠,“东风怒雪,交你了。”   位在玉阳君后的东风怒雪应声出列,向女帝恭敬一礼,接着便抓住玉阳君的领子,不顾对方挣扎,一意将尊严扫地的前上司拖出殿外。   “好了,”玉阳君的声音在宫门外渐渐隐去,织语长心又打了个呵欠,道,“无事便退朝吧。”   燕啼红将茶放在千叶传奇手边,后者正以惊人的速度阅读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电子古籍。南武林商会与朱雀殿之间的冲突日渐白热化,身在漩涡中心的日盲族首领却窝在别邸足不出户,与商会理事保持旧日的通信频率,甚至不曾开启加密频道。其人姿态之悠闲,与在会客室侯见的学海干部之焦头烂额形成鲜明对照。   数日前,一封揭露学海无涯高层利用异度留下的资料进行人体试验的邮件悄无声息在苦境大小报社的信箱,此事原本并不新鲜,在学海要求解禁资料时便已有人如此揣测。学海研究者凭着上代教统弦知音确立的透明原则,将建立在异度资料上的一应研究结果全数公开,为学海赢得不少掌声。   受学海恩惠的各大报社不约而同冷对这条消息,几名独立记者却未将其轻易放过,邮件标题虽将学海与异度联系在一起,所附资料却直指另一个在苦境隐名多年的外族研究人——自称“死国之神”的一名神经学家。此人沉迷于灵魂说,为求复原早已失传的移魂术做过不少挑战伦理的实验,在他的诸多研究成果中,一项被称作“摄魂”的技术最为引人注目,盖因其效果近于催眠,而受场地、药剂约束小。像这样违反常识的技术,不能不令人想起另一件据说业已失窃的邪物的效果。   几位记者的调查报告一出,顿起轩然大波。更令学海门下学子焦虑的是,学海无涯的官方发言人司徒偃始终未曾对此予以正面否认。这份邮件的新闻价值因而急剧膨胀,少数实力雄厚的大报社宣布将对此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几名学海门下的研究员通过内部渠道向漩涡中心的太学主递上联名信要求真相,不料却遭解职;以立场激进闻名的乐执令月灵犀当即宣布离职,为往后无数教职员的请去立下榜样。   此事一出,围绕学海独立性的物议纷至沓来,连带苦境内各大世家豪族对学海的评价也变得暧昧。   来此求见的正是月灵犀的丈夫。他是个相貌阴柔的男人。根据千叶传奇在另一个世界对他积累的几分了解,其人对任何能冠以理想之名的观念毫无兴趣,与其说是为某种主义,毋宁说是顺应一身傲骨的伴侣而行动。学海内有近亲属不得同时担任执令的内部规则,他为妻子辞去数执令一职,以普通教员的身份过了数年,直至最近多位高级干部一同请辞,学海方面才又将他挖出来,匆匆授予一个职衔,将他打发到日盲族来。一听对方开口要求结盟共对日益扩张的朱翼王朝,千叶传奇不由扬起眉。   “饶干事为求盟约而来,”千叶传奇道,“是为学海无涯,还是为学海之主?”   饶悲风与直白单纯的学生打了多年交道,一时不能适应这样的对话风格,他噎了一下,方艰难道:“这二者并无差别。”   千叶传奇道:“尊夫人决意去职是否背叛誓言,饶干事所求之物是否有益儒门学海——差在何处,差别多大,阁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饶悲风没有久坐。不久后,与学海关系密切的几份报纸不约而同将炮筒对准日盲族,以千叶传奇豪奢的用度为引子,用外界罕见的细致描绘这一民族内部层层分明的等级制度与严重落后于苦境常理的神明崇拜。有些报纸甚至细心配上一副漫画:一身洋服、处处摩登的千叶传奇脚下是无数身穿麻布的日盲族民倒卧堆积成的血肉骨山。   大祭司一度禁止族民将外界的报纸带入聚居地,也严禁族民讨论这些报道,却难以阻止出外行商的族民用在草庐、在河边与山谷中谈论被抹去名字的云衫的故事。考虑到圣女与太阳之子对普通族民(甚至卑贱的叛民)的恩德,她的行为仍然不可理喻,同理可证,这些对她并不了解、却用过誉之词称颂她的日族同样缺乏见识。   千叶传奇对这类剖白兴趣有限,燕啼红将抽去特定版面的报纸递给他时,头一次在职业生涯中遭到斥责。   “沉迷琐事于你无益,”千叶传奇毫不客气地将报纸摔到他胸前,“下去反省。”   比起饶悲风乏善可陈的出招,眼下更令他牵挂的是朱翼方面的局势。金好牙受他所托盗走罗喉戒玺,因朱翼特务的连番搜查,使他不得不提前动身走海路前往西武林与接头人回合。为躲避受朱翼驱使的圣狮海军骚扰,航线几度更易,在西武林驻守的探子回报,受到朱翼施压的天下封刀同样对治下各个港口加强布控。因此,一旦踏上西武林的疆土,金好牙便将面对天下封刀的地网天罗。   刀剑无名昨夜动身返回烛山别墅。千叶传奇曲起手指,拨弄投影地图上刻下标记的大海,立体投影的光线在指尖扭曲。他很清楚,大剌剌出现在刀剑无名眼前的明珠求瑕无法彻底判处太学主死刑。从千叶传奇手中卑鄙窃走的恩情注定此人将永远在刀剑无名心中盘踞极为特殊的一处角落。   宇宙实在玄妙非常。恰如这幅投影,所有人的位置因被手指拨弄而产生变动,曾为仇雠,曾为主从,曾为爱侣,曾为陌路,他像观察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个体那样从旁观察自己的人生。   人是否能在爱着一个人的同时恨着同一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在意识到万古长空的肉身正不可逆转走向崩毁的时刻,他相信自己也许恨着这个自卑又自傲的男人。他怨恨万古长空向他隐藏的心窍那样轻易地向他人敞开,他怨恨万古长空始终否定他的爱,他怨恨万古长空宁愿独自赴死,也不肯与他同落黄泉。   蒙受赐名与治疗之恩的万古长空为一个女人惩罚千叶传奇直到死去,与千叶传奇同饮爱欲之水的刀剑无名将如何抉择——   千叶传奇对此感到好奇。   公海内的海盗比往常要猖獗,好在他们的炮火一如既往缺乏准头,诚如同行的西武林商人所调侃,与天下封刀虚应故事的减税相差无几:听着砰砰作响,实则炮炮落空。负责迎战的日盲族佣兵不敢稍加轻视,不知何故,本次的空中支援迟迟不来。在应对海盗的战术中,空战的打击效果远胜于海战。鹰无眼心中疑虑,按部就班以炮击拉开与海盗的距离后,吩咐船员加速向西武林海域进发。   西武林内风平浪静。与天下封刀海军相熟的一名商人提议由他联络故交,催促本应就位的空中支援。通讯才经拨出,鹰无眼眉头一紧,立刻拍下他的手道:“马上挂断!”   商人一惊,还未及反应,便闻一记鸣雷般的巨响,船身随即缓缓倾斜,随即便传来一声怒吼:“船身中炮!”鹰无眼丢下懵然的商人,向操舟的日盲族人大声道:“稳住船身!”   船在西武林海域内,却在内侧遭受炮击。发动机的轰鸣自上方由远及近传来,鹰无眼厉声道:“对空火箭炮就位!”   “火箭炮?你们这是搞什么,来的可是西武林的援——”   日盲族佣兵训练有素,第一发榴弹当即向外发射,同时落下的还有雨点般密集的扫射。机枪子弹擦过船桅撞击甲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西武林商人面面相觑,无不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惧之色。众人一向以海派天老爷为首,此时也由他率先发问:“这是怎样一回事,鹰无眼先生?”   已有两名负伤的日盲族佣兵退回舱内,鹰无眼对这些衣冠楚楚的商人颇感不耐,只道:“看看他们就知道了。”   天下封刀已将这些西武林商人彻底出卖。天下封刀之首刀无极素爱黎民,常将和平与福祉挂在嘴上,在悍勇的朱翼王朝陈兵边境的情形下,为万人之福而牺牲一部分商人合乎情理,毫无失当之处。一位随行的商务秘书当即骂了句脏话,道:“说得好听,这不就是杀人吗?!”   鹰无眼看了他一眼,海派天老爷沉思片刻,又道:“是非对错容后再说,鹰无眼先生此时可有对策,商船内的武器又能否教我们平安活过这次袭击?”   难。商船以服务商事为第一要义,自然不可能配备过多重火力武器,日盲族佣兵虽可以一抵十,凭血肉之身要对抗空海三处合围夹击,几无胜算。即便通讯未曾被完全切断,要请求南武林商会连同日盲族出动空中支援,只怕也已太迟。   鹰无眼打开地图,标红的坐标在万顷碧海中孤独闪烁,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航向变了?”直升机上的玉阳君放下望远镜,不由蹙起眉,“这又是故弄什么玄虚。”   满载西南武林经济命脉的商船一意孤行地沿着某个方向前进。天下封刀的海军与伪装成海盗的圣狮军紧随其后,双方交换一轮炮击,按照推算,商船的炮火已至临界点,继续向海域深处前进只有死路一条。玉阳君咬了咬舌尖,千叶传奇生性狡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日盲族在他手下竟也被调教出几分急智,然而此时此地正是毫无胜算的绝境,即便日盲族神子亲临,也逃不过与船共同沉没的下场。   愈往西行,海水的流速便愈加缓慢,天下封刀的海军似乎也不知不觉放慢航行的速度。圣狮军的指挥吐去口中浓痰,要求轮机室开足马力,船身很快便越过天下封刀的水师精锐,紧逼商船之后。   通讯器内传来沙沙杂音。通讯官皱着眉头调试许久,始终无法将其祛除。圣狮指挥不以为意,圣狮久居朱翼之下,邀请天下封刀一同参与海上演练,却屡遭拒绝,他积了不少窝囊气,只待此时彻底蹂躏商船,才可疏解一二,“开炮。”   通讯官擦了擦汗,战战兢兢道:“司令,我们真的不用等天下封刀的信号吗?”   “废什么话?我说开炮!”圣狮指挥一摆手道,“把他们给我打沉!”   “等等,司令……司令快看!”   在目力可及的天海交界之处浮着一对洁白的圆顶,周遭缠绕几缕雾气。这类虚实不定的蜃景偶尔便会在海上出现,有些迷信的水手将它称作受诅咒的鬼城,另一些则认定那是苦境尚未断绝登仙之途时仙境留下的残影。   圣狮指挥翻个白眼,道:“炮手呢,死了吗?”   炮手哭丧着脸,说:“这不好吧司令……我听天下封刀的人说,对鬼城开炮的人个个不得善终……”   通讯器内的杂音愈来愈响亮,指挥怒吼道:“放你妈的屁!还不给老子动手?再不动老子踹你下去喂鱼!”   炮手哆哆嗦嗦摸上按钮。与此同时,圆顶下的雾气已变得愈来愈淡,在日光下,那座同时是鬼城与仙境的孤城终于露出全貌。它像一具庞大的兽骨,倒卧在天与海之间,在日光的映照下白得摄人。   商船堪称鲁莽地闯入那座城市的阴影下,下一秒,两道闪光自城中的塔楼发出。圣狮指挥只来得及说了句“什么”,被炮火激起的巨浪猛地落下,将虚弱的圣狮舰一折为二。   “天都……这一定是天都!”   “……罗喉,他果真不朽不灭……他回来了!”   9.   鹰无眼开足马力,将商船驶入那片水域内。那座洁白的城市,与其说耸立,毋宁说与身下的岛屿本为一体。船上的驾驶系统在第一时间被夺走了权限,随着商船不断驶近,岛屿一侧的伪装组件缓缓向上抬升,轰鸣着打开一条闸口。   “它……”有人小声道,“它要带我们去哪儿?”   海派天老爷眉心的皱痕加深了,此时更合宜的问题或许是探讨他们究竟身在何处。这座古怪的海上孤城像幽灵于夜深处闪现,此前从未真正向任何人敞开怀抱,在外来者用双眼亲自丈量它之前,谁也不曾意识到,在西武林大陆卧榻之侧,尚有这样一处势力在此冷眼旁观。   “鹰先生,”海派天老爷斟字酌句,谨慎措辞,避免惹恼在场任何一位佣兵,“我向来信任日盲族佣兵的专业素养,您将我们带到这里,是否考虑过往后该如何脱身?”   鹰无眼冷冷道:“不必试探,我对这里的底细只怕还没有你们清楚。从坐标看,此处只怕该是你们西武林海域内的废弃军事基地才是。”   另一名行商争辩道:“天下封刀主张禁武与民休息,哪里会建什么军事基地?”   “好个天下禁武,说什么与民休息,课重税以商养军,怕不是要学二世而亡的六祸苍龙。”   “若真是天下封刀的基地,”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行商插嘴,神色很是不平,“我倒要跟基地的长官好好说道说道,没事做什么与朱雀军勾搭?少了我们继续在海上走商,西武林今年的吃穿住行怎么维持?光凭西武林那一亩三分地的出产,物价岂不飞涨!”   舱内其余诸人默默无言。本该支援后方的天下封刀临阵反水,与伪装成海盗的朱雀军一同追击,险些葬送一船人的性命,这群商人在西武林个个有头有脸,有些甚至有幸曾与天下封刀主席同桌宴饮推杯换盏,此时的心情更是复杂。   在船舱中席地而坐的日盲族佣兵虫父卵数度想要开口,都被鹰无眼以眼神制止了。他愤愤地咋几下嘴,按下辩驳的念头。鹰无眼出身的家系在夜族相当古老,他本人更在太阳之子降世前总领军权达十二年,倘若面对的是年少的夜族首领,虫父卵尚有一争长短的气性,此时对上这位积威深重的上司,他只有服从命令,别无他念。   正在此时,人工合成的提示音不失时机地响起,“船已入港,请所有乘客下船,以便执行自动清洁程序。”   行商们面面相觑,人工提示音已响了三遍,才在日盲族佣兵的护送下匆匆走下升起的舷梯。   船在闸口内的水道下锚,商船已全然落入这座孤城的阴影之中。偌大的孤城内杳无人烟,紧随在天老爷后的商务秘书不经意向外一瞥,远处已恢复宁静,水天之间既无舰炮炸裂的声响,更无如影随形的直升机,倏忽间仿佛置身于另一处世界,时间在此停滞不前。明媚阳光下,商务秘书不由打了个寒噤。   舷梯直通幽深的通道,通道顶部的指示灯渐次亮起,为一行人指明前进方向。有行商扭头回望身后,自闸道顶部垂下细长的铁爪,有条不紊地拆下甲板予以清洗。这种程度的技术实在令人羡慕,考虑到此处有可能是天下封刀的秘密军事基地,申请技术合作的希望自然十分渺茫;不过,若对方能可大发慈悲干脆将受损的零件全部更新,聊作赔偿,那也不算太亏。   海派天老爷在通道入口前止住脚步。他是群商之首,向前一步便有可能将众人带入深渊,随行的鹰无眼口头推脱,目光却在一刻不停地观察四周,在无法决定是否前进时,得到这名老佣兵的意见是必须的。“鹰先生,有何看法?”   鹰无眼皱起额头。联络器在驶入孤城水域时便已失灵,千叶传奇留下的最后指示是以不变应万变,若他未曾估错,太阳之子授意他调查的这个坐标正是一行夜族人安全返航的契机,至于这群行商……鹰无眼淡淡回道:“此地的主人在危难一刻施以援手,难道当不得诸位亲自一谢?”更何况,“诸位已在主人家落脚,客随主便,才是稳妥之策。”   天老爷略一颔首,微微欠身,“所言甚是。如此,便劳鹰先生为我们安排。”   吊着一条胳膊的日盲族佣兵虎翼发出响亮的哂笑,大声道:“芝麻大点的小事也配劳动队长,我来!”   天老爷推了推眼镜,他与鹰无眼视线交错一瞬,佣兵队长抬起手,“虎翼探路,我断后,请诸位留心脚下。”   通道尽头是一架正在原地等待的升降梯,行商与佣兵鱼贯而入,瘦长的商务秘书被挤在电梯一侧,他在光滑的面板上摸索半日不得其法,升降梯猛地运行时还叫他撞到鼻头。他讪讪地揉着鼻尖,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文字,这显然是某种数字。   “好古怪的文字。”商务秘书自诩博学多才,从未见过像这样的符号。四境的书写系统大同小异,唯有集境偏爱作怪,废弃原本的文字后刻意推行一套难懂的表音字,称作“集文”。但这并非集文。   此前争着要与天下封刀要人辩驳的行商也不再说话,上行的升降梯仿佛永无止尽,因直面战火而被勾起的愤怒与兴奋逐渐被疲倦覆盖。鹰无眼在心中计数,默数到五十时,升降梯微微一震,停下了。   门外的世界像他们方才通过的地下世界一样幽暗空旷,两侧壁上的烛光照亮连绵接起的石墙,没有一寸容纳阳光通过的缝隙。有行商扯了扯商务秘书的袖子,低声问他闻到什么味儿没有。商务秘书翕动鼻翼,室内游弋些微动物油脂被点燃的气味,伴着发霉的腥甜,整栋建筑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穴。他掐了把掌心,讪讪道:“哪里?可……可不敢胡说。”   话音刚落,两侧的烛火忽地熄灭。   “怎么回事?”   “留在原地不要走动!”   “这鬼地方我真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天老爷,您倒是给个说法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究竟跑进哪里了?!”   海派天老爷沉声道:“不要慌乱,继续前进。”   一名中年行商颤声道:“不成,天老爷,您不说清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不敢继续走了。——这儿可不是天下封刀的基地,您是领头人,总得给我们个交代吧?”惯爱嘲弄商人的日盲族佣兵一反常态保持缄默,行商们便似忘记他们的存在,一意扯着领头人,要他为当下的状况作出解释。   海派天老爷叹了口气,扬声道:“鹰无眼先生,请拿出打火机点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须臾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亮起,海派天老爷将摇曳的火苗移近石壁,在镶着烛台的石壁上方浮着近似半日轮的符号,被指尖轻轻一点,曲折的日轮旋臂便飞快转动起来,烛火由近及远重新亮起,行商被刺得眨了眨眼,随即便七嘴八舌赞起天老爷经验老道。   海派天老爷将打火机交还鹰无眼,缓缓道:“太阳栖居之处,罗喉所在之地。此地是不灭之城·天都。”   行商们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   苦境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通常以灭境大妖佛业双身作乱引发四境灵气大紊乱为节点:向前是大能主宰的诸神时代,向后则是科技蹒跚发展的混乱时代。自第一缕灵气从苦境被刺破的气罩逸散算起,至今已有三百年,而天都叱咤风云的岁月甚至数十倍地早于现今垄断各项技术的豪族世家。   天都之主本名罗喉,天生邪元,武骨不凡,少时率众讨伐为祸西武林的恶龙邪天御武,受西武林四部十二族推举为共主,罗喉于西海之滨受灌顶礼登基称王,人称“武君”。武君罗喉在位伊始,便大兴土木修建天都,各封国受命进贡的奇珍异石不计其数,全为装点以纯白无瑕的石料所垒起的都城——它该火烧不尽、水淹不倒,人人认定,天都将与罗喉的统治一同绵延不绝,永存不灭。   那样的愿望只维持了二十年。向罗喉献上誓言的部族不堪忍受无休止的征战,又一次举起反旗,反抗者的尸体漂满西海,不灭之城最后究竟如何从大地上消失,已是不为人知的隐秘。罗喉的功绩与成就皆已云散烟消,唯独暴君之名留下的恐惧,在西武林人的家史中世代流传。   此处确实是坟冢,英雄与暴君在此同葬。   “可罗……那人不是早就死了吗?”矮个子的行商一面走,一面小声说道,“天下封刀初代主席亲自动的手,一刀砍下罗……的脑袋,那把神刀至今供在封刀堂,听说左右护法每年领着新人去上香来着。”   虎翼与另一名日盲族佣兵龙彪交换位置,此时正走在矮个子行商一侧,闻言不耐道:“快闭嘴吧,等会别说错什么又把灯灭了。”   烛火再次一齐摇荡,迸出更明亮的火光,通道之尽却因此显得更为幽深,更为可怖。   海派天老爷绷紧神经,忙道:“大家排成一排,手拉手一同前行,切忌松开!”   他的右手手肘立时一紧,回首却不由悚然:他的臂弯不知何时挂上一支细长冰冷的骨手,骨手自光滑的石壁伸出,此时隔着布料不断收拢指节,似乎正准备将他拖入墙壁。海派天老爷不及细思,反手抓住骨节,左手握住袖中刀,一刀劈向骨节相连的脆弱处。与此同时,众人脚下地面剧烈摇晃,自墙壁内伸出的骨手将行商们一一隔开,日盲族的佣兵早已与骨手缠斗起来,而他们所处的这块区域即将崩塌。   他的小腿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海派天老爷低下头,自地面伸出的钢爪将他扣在原地,伤口滴出的鲜血迅速没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座被舍弃的幽灵都城心怀主人残存的怨恨,只怕早已生出自我意志,主动驾船驶来的西武林人岂非一席新鲜的飧宴?海派天老爷跪倒在地,望向烛火照不穿的黑暗,刻在石壁上的半日轮仿佛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群商之首头一次生出绝望与悔恨之感。   刀剑无名驱车回到烛山别墅,却在门口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方神情憔悴,步履蹒跚,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在烛山门前。他忙将机车停到一边,上前扶了一把,“……一夕海棠小姐,您怎么在这?”   一夕海棠先是一怔,“你是学海的……”   刀剑无名从善如流报上名字,并请她进去稍加休憩。太学主对女伴向来宽和,即便分道扬镳,来登门请见也极少直接拒绝。一夕海棠的丝袜破得厉害,皮鞋也满是泥泞,像是一路跋涉而来,然而不曾入内,她便要离开。若一夕海棠已打定主意要走,坐车也能让双脚好受些。刀剑无名在心中略一思索,已有了安顿这位女士的方案。   “不必……不必费事。”一夕海棠勉强站直,又拨开刀剑无名的手,她从手包中翻出一张手帕,展平后将一端递给刀剑无名,“劳驾。”   刀剑无名眼看一夕海棠将破了口的手帕撕成两半,为自己裹好受伤的脚掌后,她的神态从容不少。一夕海棠向烛山别墅投去深深一瞥,只道:“见也无益,还是省下这些功夫为好。”   她拒绝了刀剑无名将她送到烛山外的建议,以罕见的率直口吻说道:“无论你是否相信,太学主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学海动荡至此,只怕这坏形势将来会向整个东武林蔓延,君子不立于危墙,你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   刀剑无名一窒。他还没有完全考虑好是否该向太学主辞行。   千叶传奇绝不会认为那几个夜晚是一段露水姻缘。日盲族首领松松手将刀剑无名放走,想得到的答案也绝非情人的不辞而别。他希望刀剑无名能主动向太学主请辞,以此回避学海无涯与日盲族日趋激烈的冲突,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并非驱使刀剑无名求见太学主的唯一理由。   刀剑无名此行烛山别墅,更为求一个解释。明珠求瑕因何进入朱雀殿,又怎样被学海的密探救出,此后接受过何种治疗,太多谜团萦绕在故友身上,他不能像对其他事一样对此懵然无知。那是对友谊的背叛,也是对恩情的亵渎。   浓郁的茶味在屋内飘荡,太学主应当在书房休憩,一如往常。刀剑无名着实希望穿着红衣的下酆都此时能出现在眼前,抄着手将他大肆嘲弄,然后太学主便会像往常那样出声将她支开,而他则顺势入内将捎带的密报转述。他并无可供解读的密报,而下酆都也不在此处。   刀剑无名叩响门板,太学主的声调像平时一样沉稳,那原本是安宁的象征,“请进。”   刀剑无名打开门,穿着软拖坐在安乐椅上的学海之主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他对刀剑无名颔首,示意后者随意些。   “好久不见,无名。”太学主端起长辈的架子调侃,“在外的几天,过得愉快吗?”   刀剑无名吞下颤抖,低声道:“有件事,我想问先生。”   “但说无妨。”太学主将书本放上书桌,推到一边。那是一册残本,书脊有修补的痕迹,书体更少去三分之一。“日盲族的太阳之子希望你离开学海无涯?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喜欢,当然可以继续接触。只是,千叶传奇能许诺你的东西是否值得放弃现在的生活,总还需要好好思量。无名,你像我的子侄一样,这件事还是慎重些,好吗?”   刀剑无名垂下头,太学主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只听刀剑无名道:“……我想知道,明珠求瑕还在学海无涯吗?”   太学主叹口气,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他从安乐椅上起身,将委地的幔帐拉起,露出一面投影幕。“三周前,在缺乏外部刺激的情况下,明珠求瑕第一次主动从深度睡眠状态苏醒,正逢仪器每年例行的保养期,因而未能及时记录这次异常。大约十天前,再次主动解除催眠的明珠求瑕绕过安保,伪装成护工的朱雀殿客卿同时在外界接应,明珠求瑕因而顺利脱离学海无涯的疗养区。   “这件事虽坏,但还不算坏到极点。朱雀殿所用的催眠技术复杂难解,学海努力至今尚不能解破一二,为免横生意外,疗养区早在明珠求瑕入院时便已将一枚定位芯片注入皮下。”太学主虚点一下银幕上代表明珠求瑕的红点,粗线条的地图不断放大,直至精确到街道,感慨道,“固然有种种麻烦,眼下终究还能掌握明珠求瑕的下落,没能把这事及时告诉你,我很抱歉,无名。”   刀剑无名咬紧牙关,直至那份要将明珠求瑕的痛苦绝望倾吐而出的冲动完全消退,方又续道:“……他在哪里?”   太学主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为刀剑无名调出明珠求瑕数日来行进的轨迹,“起先去了朱翼南部的一处城市,随后借道圣狮,过关入了西武林。学海无涯与天下封刀素无往来,是以目前只能派遣几名密探,跟随明珠求瑕留下的位置坐标进行搜查,考虑到芯片传输的信号难免有所延迟,搜查在短期内只怕很难取得成果。”   刀剑无名的视线落在不断闪动的红点,低声道:“茫茫人海,谈何容易。”   太学主欣慰道:“你能体谅就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有任何明珠求瑕的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多谢先生。”   太学主失笑,“怎么如此生分?”他放下幔帐,将投影幕遮得严严实实,又端起茶杯,从容坐回安乐椅,“倘若你不介意,不妨分享一下在日盲族神子身边的见闻?”   刀剑无名再次垂下头,断断续续陈述自己继续刺探千叶传奇的诸多不妥之处,学海无涯与朱雀殿的摩擦日益升级,何必再添日盲族一笔。太学主小口啜饮冷透的茶,评论道:“他真是讨你喜欢,不是吗?”他放下瓷盏,道:“你我相识多少年,无名?”   刀剑无名不假思索,“十七年。”   “将近二十年,真是漫长岁月。”太学主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的双掌尽碎,发着低烧,明珠求瑕带你亲往学海向饶悲风求医。我才备完课,准备替太史侯做一次讲座,谁知看到你裹着明珠求瑕的围巾坐在长椅上,我问你是哪一执令门下,那会儿正是该上课的时候,你看上去像个青涩的学生,连逃课都找不到去处。”   刀剑无名的目光落在太学主软拖上的金线,那是某一位女伴诚心绣制的礼物,被下酆都一气之下剪坏后,便只能拿来充作鞋面,“数执令看过造影图,认为粉碎的掌轮只能置换以人工骨骼,而学海以内,没有能执刀而不落后遗症的医生。”他握紧汗湿的手掌,又徐徐松开,“……是您为我引荐了天不孤大夫,才有如今这双手,和如今的刀剑无名。”   “挟恩图报非我所愿,”太学主双手交握,悠悠道,“日盲族欠你实多,从来不是你的归处。刀剑无名,你必须重新为自己选择一个。”   “好好考虑我的话。”   10.   海派天老爷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间寻常的石室,既无白骨作乱,也无钢爪暗袭,两壁烛火照亮四周,半日轮浮雕沉静如常。他从地上爬起,诧异地转动手腕,又揉了揉胫骨,所有的伤口与疼痛皆已消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一场。   出人意料,这里空荡荡的。室内的陈设与点缀之少,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位于石室正前方那把宽大的石椅。石椅上铺着绛红织锦,布料的色泽随时日推移已变得黯淡,椅背顶端竖起仿照日轮悬臂的装饰,它仍像昔日一样清晰。倘若不是在这样一间阴暗粗陋的屋子,不在这样一群面目诡谲的兽形浮雕环伺之下,任何观者都能立刻断定:这是天都之主罗喉的御座。   海派天老爷四下环顾,目力所及处,不见任何出口。他谨慎地避开御座,沿着墙面拍打以寻找可能的活门,但声音无法穿透石壁,四面墙显然都以极厚的石块砌起,而烛台嵌入墙壁,不可转动;不过,蜡烛尚有长长一段未曾燃尽,他自然不会比更换蜡烛的人来得更早。术通机关,术士一脉随灵气消散而衰落后,乐于钻研机关的后生也少了,无论是谁在此操弄人心,此人必是一名技艺高超的术士。费这样多的心血维持一座早该湮灭的死城,如此漫长的忠贞很难不将人变成疯子。   海派天老爷从上衣口袋摸出白手套戴上,对御座说了声得罪,便将织锦掀开。御座上留着两行细小的阴刻,从符号弯折的角度来看,与升降梯内的那些数字系出同源。海派天老爷屏息凝神,以指代眼,一个单字一个单字读过去,好令这些繁复的符号与早已淡去的记忆一一对应。   “弱……弱者,膝……屈膝,”海派天老爷皱起眉,试着读到的单字连成整句,“弱者屈膝以求生。”   “‘你是强者,抑或是弱者?’”   如遭虫噬,海派天老爷立刻收回手,两句铭文如洪钟巨响在脑中来回震荡,他感到脚下的某块石板不寻常地一松,大地像流动的沙再次陷落。海派天老爷挣扎着向御座伸出手,粗陋的石椅像青烟一样消失了,悄然闪现的黑色的袍角仿佛夜晚柔滑地流过指缝,海派天老爷奋力抬起头,只望见鬼魅般的漆黑身影。   他看起来如此高大、修长,从下方仰视时额头几乎接上屋顶。他看起来就像传说中与恶龙鏖战十个日夜的罗喉。罗喉会有这样一双冰冷的蓝眼睛吗?   在巨人黢黑的凝视下,海派天老爷一直向下坠落,直至一切的尽头。   “……”   “天老爷怎么还没醒?——鹰无眼先生,你们那个反诱导剂还有吗?有的话给天老爷再打一管,老不醒可不是个事儿啊,咱们得快点离开这。”   “那么急做什么?天老爷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那种虎狼药折腾,一剂就得了,再来要等等。”   “都少说几句,鹰队长说要给了吗?”   海派天老爷呻吟一声,勉强支起眼睑。他的头昏昏沉沉,一根手指也抬不动。一旁的商务秘书将他扶起喝水,他才注意到自己正枕在对方叠起的西装外套上。“我……睡了多久?”   “说不好,”一位行商叹了口气道,“我们醒的时候,您还被魇着,在念叨些我们听不懂的怪话哪。”   商务秘书道:“多亏鹰无眼队长的药,您总算醒了。”   海派天老爷蹙眉,勉强对鹰无眼挤出单字,他的舌头仍有些不灵活,若他未曾估错,这也是吸入致幻剂的后遗症,“多谢。”   其时鹰无眼正领着日盲族佣兵靠在角落打坐冥想,他只对群商之首微微点头,除此之外不再多言,海派天老爷只得慢慢向其他商人询问昏迷后的经过。众人七嘴八舌说起骨手与钢爪,又说起被塞进墙后懵然无知,做了许多记不清的怪梦,这才又来到眼前这处居所。问到梦见些什么,行商们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没人去撩佣兵的虎须,商人们互相对着挤眉弄眼,谁都不肯详细说出自己梦中所见,只推说被拖进墙后见到一间没有出口的密室,脑后一痛便在此地醒来。   海派天老爷缓缓道:“没人见到罗喉吗?”   矮个子的行商干笑一声,道:“在这里见到罗……那个谁,还能活吗?”   海派天老爷眯起眼,只听商务秘书嗤笑道:“罗喉要是想我们死,那还不容易。要我说,没他一搭手,咱们早就死在海上了,还缺他梦里这么一刀?”   那名行商神色警觉起来,嘴上仍说:“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接着,似乎想起此地仍属天都界内,便又讪讪闭嘴。商务秘书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自然比不上差点丢命还替刽子手站台的前辈您了。”   另一些与天下封刀关系紧密的商人免不了说些刀主席自有苦衷、此事必是那个素来不学无术的人武师自作主张的老话。南武林出身的几名商人吃够主政者昏庸无德的苦,原贺兰区的几位行商,对圣狮的权威颇为不以为然,这些西武林人对天下封刀的感情因而显得格外令人不耐。归根结底,若非朱雀殿气焰嚣张,强势垄断商路,关系疏远的两方商人携手合作的可能不算太大。话赶话说到此处,此前双方共商通航之路时的团结与紧密荡然无存。安置这间镜屋的人想必早已料定眼前的局面,屋内四处散落大小不等的监视器,人人的鬼祟无所遁形。   海派天老爷咳嗽几声,徐徐道:“鹰无眼先生,夜族战士一同穿过石壁来到此地,只怕也有些见闻。”   嗡嗡的争吵声刹那间消失。商人们不约而同拉长耳朵,凝神去听佣兵队长的的答案。   鹰无眼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像利刃刮过在场的行商,末了望向虚弱的群商之首,似笑非笑道:“见闻谈不上,吸了迷烟的幻觉是有几分。”   海派天老爷颔首,道:“请说无妨。”   鹰无眼道:“迷烟入肺,醒时身在一间石室,室内有一石椅,暗处站着一个全身裹黑、脸覆面具的男人。”   矮个子的行商颤声道:“……他可有对你说什么,或是要你做什么?”   中年行商也紧张起来,问道:“可是要你做些你万万做不出的事,好换取从中脱身?”   鹰无眼并不理他,只道:“那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望向海派天老爷,道:“他问,‘曹袖珍人在哪里?’”   “曹袖珍……”商务秘书失笑道,“他不是血榜排行最五的买命杀手?我们是商人,怎么可能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一名外表老成的行商连声附和,“是啊,都说曹袖珍金盆洗手很多年,收钱买命的那行早把他除名,谁知道他这会在哪里风流快活。”   “可不是,要是他在我们船上,南武林那些自由城的港口还能准我们到岸?刀主席晓得了也饶不了他!”   鹰无眼冷笑一声,道:“曹袖珍不在,那金好牙在不在?”   “什——”几名行商惊得非同小可,他们转向海派天老爷,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天老爷!金团长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你怎么能点头——叫这种人上咱们的船!”   海派天老爷连连咳嗽,他脸色发红,显然正压着怒火,“曹袖珍自金盆洗手,已捐出全部家产修建“新乐园”收容老弱,又一心向佛,在须弥如来藏高僧的见证下入庙持戒修行二十年,才正式易名金好牙,此后便如换过新生。他既不曾继续作恶,没有拒他上船的道理。”   中年行商立刻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天老爷!就算曹袖珍换了名字改去吃斋念佛,看看他又做了什么?偷了朱雀女帝的戒玺!和他一道表演的那些杂技演员什么下场?那妖女一声令下,圣狮和朱雀的联军能把我们一口口活吞了!这还叫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说得唾沫横飞,几乎忘却一同参与围剿的还有天下封刀的军舰。   中年行商又道:“金好牙的脸同曹袖珍流出的相貌不像啊,该不是整容了吧——还是临时易容了?”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便在其他商人身上转悠,仿佛要从中揪出一个隐匿已久的血榜杀手。   商务秘书正要开口,海派天老爷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他对上鹰无眼隐含奚落的视线,道:“曹袖珍不在船上。”   “不——在船上?”中年行商急切道,“我亲眼见商务秘书把名字录进去的,他这会怎么不在船上了?”   鹰无眼拉长声调,罕有地用戏谑口吻说道:“金好牙在不在船上,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竟如此挂心?是了,今天稍早急着联络天下封刀的那位,不正是你吗。”   话到此处,已不必再说。海派天老爷对这名算得上故友的商人沉重叹息一声,问道:“让你来的是天武师,还是地武师?”天下封刀自主席以降,分设左右护法各一人,分管内外政事,又设三武师、六刀侯,分管天下封刀对应直属区。在西武林行走的商人中,若稍有几分拓展商业版图的雄心,难免要去坐上述几人的冷板凳。   “你的女儿嫁了地武师的内侄,将你送来的也该是他吧。”   商务秘书脸色涨得通红,转头对海派天老爷分辩:“我正在做名单录入,他非要凑过来看一眼,说是要瞧瞧有没有南武林来的女商人……我真不知道他在看这个!”   中年商人霍地起身,大声道:“是又怎样?我是受够了好好的陆路不走非要走船!咱们靠着天下封刀商量出路子,能光明正大在南武林做生意,凭什么偷偷摸摸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说,南武林的几个胆大包天,打一声招呼就要把金好牙塞进船里,被朱雀殿知道了,咱们一个也跑不了。还不如让天下封刀提前料理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往后太太平平走商,有什么不好?”   南武林出身的年轻商人哂笑一声,讥讽道:“一发炮弹轰下来,命都不一定留得住,还谈什么‘往后’,兄之深明大义,实令愚弟叹为观止呀。”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鹰无眼继续道,海派天老爷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嘲弄,这名佣兵队长本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不知不觉拿住谈话的走向,“金好牙眼下究竟在哪?”   金好牙拉低帽檐,借着参差的雨棚躲避角落里的监控镜头。经验来说,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形下,管理者更倾向于维护繁华地带的诸项设施,人衣食无忧才有余裕抱怨汽车刮擦行人冲撞一类的小事,遭受杀身之祸时发出的哭号也更容易被听见。眼前摄像头十步一设,却未必能正常工作,拍下的影像也未必能被分管此处的天下封刀干事看在眼里。谨慎起见,他也在脸上涂了伪装油彩,希望他的收货人能赶在下一场雨到来前及时和他接上头。   他在天下封刀彻底封锁所有港口前安全抵达了西武林,此时距离约定的收货时间仍有三十六小时。照原计划,他本该搭海派天老爷的船,有西武林商团为掩护,要躲过港口搜查要容易些,若非海派天老爷疑心船上有朱雀殿的密探,敦促他换另一班快船离开,或许他此刻也已同那艘不幸的商船一道被炮击沉入大海。一时幸运的代价便是此刻无法依托商团的据点藏身,好在西武林中心城外围的贫民窟鱼龙混杂,而与其他两位区域分管者相比,本区话事人人武师好大喜功而缺乏相称的才干,手下的理事也最容易用金银买通。反过来说,一旦落入此人手中,也算万事皆休。   赤着脚的儿童将布包放在头顶,边跑边喊:“下雨了!”   接头点一条街开外的巷口,一名卖水果的妇人不依不饶地扯住年轻的巡警,在他身后的老巡警捏着热狗事不关己地大嚼。妇人的儿子大约七八岁,抱膝坐在装水果的条板箱上,似乎正发着高烧。金好牙心知此时不是该多管闲事的时候,垂着头匆匆走过。施工中的窨井散发潮湿的恶臭,工人们在杂货铺屋檐下惫懒地点上烟。贴身存放的那件东西像火钳一样烫,金好牙一脚踩进水坑,雨帘逐渐变得细密。   接头点近在眼前。金好牙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民居,电线在屋外胡乱交错,没人知道一间屋子里到底住着多少缺乏金钱与身份证明的居民,他们彼此熟谙的语言或许也大相径庭。这是极好的交易地点。   一名年轻女子提着空塑料桶从门里走出来,她的相貌温柔,气质典雅,实在于此处格格不入。金好牙倏地闪进阴影,这场交易有死无生,即便能在此地顺利交付“货物”,朱雀殿的密探迟早也会找到他,他不是为了牵连无辜而苟活至今。倘若,此事过后,他能再有机会再望一眼“新乐园”的老弱妇孺,那他一定——   浓云聚拢,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   骑手在马路上驾着机车飞驰。重型机车需要特殊执照,头盔需要特殊形制,行驶速度有特殊规定,按照天下封刀最宽和的条规来论,这名骑手也已违反三条交通规则,倘若这是在富人区,大约早已被拦下罚款。   千叶传奇抱着刀剑无名的腰,超速的机车令迎面的风雨加倍锐利,裸露在雨衣袖口的手指几乎冷到麻木,但此刻谁也管不了这个。金好牙窃走罗喉戒玺后,天下封刀受压不过,封锁港口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考虑到这一势力对西武林的掌控,金好牙留在海上反而更便于施展,他的委托人也已做好变更交易地点的准备。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一着:金好牙竟真的躲过港口的关卡,踏上西武林的土地。   金好牙的处境已在旦夕之危,无主的罗喉戒玺则令眼前的危境增添更多的不确定。千叶传奇来时已注射了反诱导剂,未免节外生枝,他必须回收罗喉戒玺,亲自完成与天都的交易。   抵达距离接头点最近的一片民居,刀剑无名将车停在巷外,千叶传奇握住他的手腕,扫了一眼腕表表盘,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一刻钟,他的心头却总萦绕难言的不安。顾不上脱下手套示意他戴好的刀剑无名,千叶传奇大步走向倒卧在墙角的一个男人,他将对方翻过来,从容的脸庞头一次浮现强烈的恼怒。   金好牙死了,镶在前额的弹孔像又一只不能闭上的眼睛。伤口流出鲜红的血,证实杀手走得不远。千叶传奇将金好牙松松垮垮的衬衫解开,胸前被小刀剜开皮肉,一片狼藉,但这处不是致命伤,而是金好牙为藏匿罗喉戒玺而自己切开的创口。站在巷口的刀剑无名顾守机车与行人,千叶传奇招呼他上前,“来看伤口。”   刀剑无名将车锁上,撑起折叠伞,在千叶传奇身旁蹲下。千叶传奇问道:“能精确一击毙命的狙击手,你认识几个?”   刀剑无名思忖片刻,迟疑道:“学海无涯,前射执令东方弈。”   “东方弈老了。”听见手下败将的名字,千叶传奇嘲道,“瞎了一只眼,我怀疑他还能不能瞄准。”   刀剑无名摇摇头,又道:“据传翠环山屈世途对狙击也有造诣,不过……”   “素还真至今未曾公开现身,若屈世途在此时千里迢迢来到西武林击杀金好牙,只怕次日素还真的脑袋就会挂上朱雀殿门。”千叶传奇道,“更何况,我相信翠环山对罗喉戒玺兴趣有限。”   刀剑无名欲盖弥彰地瞥了一眼那对漩涡眉,低下头不说话。千叶传奇抬起一边眉毛,道:“我与素还真未曾谋面不假,不过,也算神交已久。”素还真出山后第一件事,只怕便是亲上朱雀殿将叶小钗请回家,千叶传奇冷笑一声,“你漏算了刀狂剑痴,在异度天魔池淬炼过的人造躯体可不比凡人之躯,他真正想要谁死,谁又能活着见到下一个日出。”   当然,朱雀女帝是否舍得将人放出来做这些腌臜事,则是另一个问题。千叶传奇心中已有人选,见刀剑无名伸手为金好牙合上眼睛,日盲族首领起身放松发麻的腿脚,道:“准备报警。”   总有人得为金好牙入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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