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双秀/含鷇梦]此时此夜 上
倦收天是在探望央千澈回城的半路察觉到不对的。
有什么人缀在身后,他试了几次都没甩脱。对方或趁不备在倦收天身上装了监听器,但他一路跑一路便把藏在衣领里的干扰器打开了。对方眼下咬得正紧,至少是追着不放,倦收天几乎把这片小巷密布的老区转了遍,仍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与自远处投来的视线。
被动脱逃已无可能,倦收天按上腰间的能量枪,放轻呼吸,对方是相当优秀的战士,机会只有瞬息片刻,是击伤或仅仅侵扰对方的感官,全在一念间。倦收天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开了枪,能量光束擦过墙皮照亮了天空,对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低沉叫声,仿佛被光束刺伤了眼睛似的,迅速退走了。
倦收天一顿,方才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他看到了一条尾巴。
——一条蓬松柔软、属于雪豹的尾巴,与一个身形优美动作敏捷的人,两者结合起来,或许已不能算是纯粹的人类了。
老区摄像头不多,设备不好,时有损毁,修理也不应时,屈世途竭尽所能,找出几段不算破碎的影像拼在一起,这就开了个小会。
“虽然还是看不太清楚,”屈世途指着影像,“目标在房顶间跳跃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伸展开的尾巴,以及这里,”他的手指定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一个银色的身影正向下,钩爪紧紧嵌着屋椽,“帮助攀爬的利爪,脚踝弯曲程度明显超越人类,确是改造人无误。”
素还真侧过身看倦收天,“好友,你的想法?”
倦收天凝视着在条条暗巷中穿梭的银色身影,微微皱起眉。
素还真对此事相当看重,此前他与屈世途一同筹备“不动城”计划,正是为了应对日益浮上水面的改造人类犯罪事件带来的压力。半年前原无乡奉命外出,调查几个地下改造人类实验室的资金来源,不料竟因此下落不明至今。素还真筹谋了几次小规模的战役,最终端掉了目前最大的实验室集团。最后一次行动中途被发觉,实验室内部启动了自毁程序,实验数据也因此被毁去大半,所幸基地内的人员基本被救出,转移到鷇音子的势力范围内安置起来。从残存的实验记录语焉不详的内容来看,受过严格训练、参加过多次战斗的原无乡自然是诸多“材料”之一,但此番救援里获救者并无原无乡,倦收天忧心如焚,素还真也在不断派出人手打探消息,所得却不多。
台面上风波渐平,但原无乡一日下落不明,就意味着改造兵团的隐患一日不曾真正解决。尤其此刻,倦收天身为不动城内首屈一指的战力,出城一次便被改造人盯住,叫人不能不对之前原无乡的失踪有所联想,或许同时率领北宗的倦收天将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屈世途提议让倦收天暂时常驻不动城,央千澈虽短期内无法苏醒,但身体健康还算稳定,在中阴界看护下再安全不过,双方的情报渠道也足以让倦收天对央千澈的状况了如指掌。
这个建议当然不错。
素还真悠悠道:“好友,你的想法还是有些保守了。”
屈世途忍了又忍,还是切了私密频道,“那是你把我支去当狙击手的理由吗素还真。”
“好友的手有多稳,素某还是十分确信的。”
“……”屈世途在狙击点喘气,几乎翻个白眼,“我的手稳是说拿手术刀不是拿枪,你给我开三倍工钱吗,你连一倍工钱都不给!”
耳麦里传来素还真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友,不动城和翠环山的财务收支可都是你一手掌握呀,发不发工钱,很重要吗?”随即回到公频,“注意了,目标进入范围。”
屈世途一凛,握紧手里的家当。
按照事前的指令,倦收天若无其事地沿着原路在目标出现过的街区行走,就着耳麦中素还真的指令,飞蛾撞上路灯濒死之声,他的心跳,以及来自对方的全然安静,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自后而来,紧随不放。
“目标没有离开。”
“也没有再收缩距离,”长时间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令屈世途开始疲倦,“他在等什么?”
等屈世途因疲倦而松懈的瞬息之机。倦收天想,他知道素还真与屈世途同样做此理解,但不必言明。豹是机敏多智的猎食者。
对方自始至终只是跟随其后,与上次一样,没有杀意,也没有更近一步缩短距离。
“倦收天,”素还真温声道,“不要停,继续走。”
倦收天嗯了一声,虚握沁出薄汗的手掌。
“他”还在,当然还在,只是也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似乎正精确控制彼此的距离。老区已至尽头,远处是同样接受命令暗中等待的叶小钗。倦收天不信对方对此一无所知,再不行动,“他”将失去捕获倦收天的良机——如果“他”的目标确实是倦收天。但假如不是呢?“他”没有丝毫杀意,没有杀意与没有杀伤力当然是两回事,然而上回对方被能量枪惊到后没有恋栈,也不着手反击,若倦收天没有选择先发制人,很难说“他”会一直跟着倦收天走到哪里。
倦收天收住脚步,路灯代替月光在头顶闪烁,此时此刻,在两个狙击范围的交界,他身上别无长物,没有任何武器,这是一场赌博。
枪响。是叶小钗、屈世途,或素还真本人,不重要,一团银色肉眼可见地从房檐跌下,漫天散飞的白发像一面扇子缓缓打开。
倦收天拔腿便向“他”奔去。
目标的预定落点在一条断头小巷,灯光暗淡,倦收天不敢贸然打开手电,便从口袋里摸出红外眼镜,他四下搜索,终于在巷口末端死路处耸立的垃圾箱旁找到了“他”。
“他”抱着小腿微微颤抖,显然还有意识,但无法行动。长长的白尾巴粘着污垢紧贴身躯,面具歪在一边,露出小半张脸。屈世途亲手配的麻醉剂,要考虑改造人的耐药性,也要考虑目标即为原无乡的可能性,他尽量调整配方,削减对神经造成的伤害,但——
倦收天在“他”面前蹲下,这个距离足以令他们看清彼此,倦收天的视线从下颌一路向上,望进对方的蓝眼睛。他缓缓朝“他”探出手,“他”喉间立时发出低吼,银钩有气无力抬了抬,在倦收天的手腕留下细细的血痕便垂下了,一道很快便会愈合的伤口。倦收天一面小声安慰他别怕,一面捏住面具。揭开的瞬间,热意便涌上眼眶。
“……原无乡。”他轻声道。
原无乡被抬上车后便被就近送往罗浮山系疗养院,以完成在普通医院难以完成的基本检查。
罗浮山本是鷇音子名下一处寻常私产,据称本打算拿来当蜜月景点,改造人祸起后便被拿来充当康复中心,为深受改造后身躯之苦的改造人提供医疗帮助,包括引导自我认知的心理治疗,是不动城除旗下实验室外的第二个重要研究资料来源。
罗浮山系疗养院的资金与工作人员与不动城基本分离,是素还真与鷇音子共同的决定。针对改造人的实验与交易冲击了苦境安定,世人皆知素还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他既投身不动城以求彻底瓦解改造人交易,不便走上台前,与素还真关系密切的鷇音子出面设立医院救援受害者,也算是素还真插手的证明。
“这靴子要是不落地呢,”天踦爵倒了杯水递给倦收天,“反派角色们心里大概总悬着什么。”
倦收天胡乱应了声,接过杯子放在手心,却无心去饮。
天踦爵见他心绪不高,想到方才送来险些给鷇音子腹部开个大洞的改造人,心头一阵唏嘘,拍拍倦收天的肩便离开了。
长廊十分安静,没有往来的医护人员,倦收天倚墙而立,记忆中原无乡温柔爱笑的脸庞与方才不安困苦的脸庞交替浮现眼前,他闭上眼,强迫自己默数数字清空大脑。
数到第二个三千时,鷇音子披着白大褂自内出来,见倦收天还在,不待多言便朝他点点头,道:“进来吧。”
原无乡睡着了。原本那件外套已换成了加长无菌服,下摆虚掩在原无乡膝头,底下暗暗淌出一条兽尾来,柔软地搭在小腿上。
倦收天的目光越过玻璃落在原无乡身躯上,从膝盖以下密布着大小疤痕,料想被布料遮起来的部分一样也不少,自原无乡手腕处延伸出的钩爪便是明证。他的双手不见了,小臂往下接续的是与钩爪材料近似的仿生手。
“不能移除吗?”指尖在玻璃上摩挲,原无乡在其后酣然入睡,倦收天涩声道,“抱歉。”
鷇音子道:“是我该抱歉才是。以罗浮山目前的技术而言,暂时还没有能无风险移除这件兵器而不损伤原无乡手臂的办法。”
他顿了顿,续道:“生理上的恢复性改造手术,我会再联系慈郎前辈,他曾经接触过这方面的实验,对这方面的治疗也更有经验。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原无乡的心理状况。物理上的兵器还能毁灭,但精神上的兵器,更为棘手。”
倦收天皱眉,回想方才与原无乡短兵相接,低声道:“原无乡的神智不清醒。”
“等他情绪足够稳定,三馀无梦生会安排更详细的认知能力测试。”鷇音子叹了口气,道,“我恐怕结果不会十分让人……满意。”
封存在不动城的残存实验报告提及过反复执行的多次脑部实验,均以驱策不再思考的个体战斗力最终目的。罗浮山此前接受的受害者中,不少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认知能力失调。原无乡或许便是最接近实验所求的“结果”,他的意识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比任何损害都更彻底,近乎毁灭。
“原无乡还活着,”倦收天低声道,“这就是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即便呼吸心跳俱在,难说原无乡此刻的状态是否是真正的“活着”。鷇音子道:“破坏比建造容易,无论如何,我和三馀无梦生会尽力而为。”
倦收天诚恳道:“多谢。”
“不必言谢,我本指望能再多帮上些忙。”鷇音子肯定道,“你还会来看他。”
“嗯。”倦收天道,“如果可以的话。”
鷇音子低头看了一眼记录仪,道:“等三天,等各自都有充分的准备,我会给你通知。”
三天。倦收天需要这点时间来重建他对原无乡的认识。从实验室存活下来的改造人与人类的差距绝不会微不可见,太多受害者的亲朋甚至在经过长达半年一年的铺垫都无法接受所爱之人大异往昔的模样,更无法接受他们永远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事实。每月都有幸存者试图自杀,这些有幸活到实验最后的个体真正体验到被抛弃的滋味,是从被家人爱侣拒绝开始。
倦收天当然不会因此放弃原无乡,原无乡也不会因此而选择了断自我,但或许这才是至为绝望之处。既然原无乡或许再不能以人的自我认知存续,那么,来自情人的喁喁细语、温柔爱抚,微笑与泪水,对他都不具太多意义。
难道能指望一只猫回应你的爱吗?
倦收天再上罗浮山,负责接待的仍是天踦爵。鷇音子外出,三馀无梦生手头正有病人,天踦爵自嘲“什么都不管的大闲人偏偏什么都得管”,便领着倦收天穿过层层区域,一路向内走去。
愈往内走,人便愈少。医院因收治病人特殊,有针对性分出内外两区。
“你会害怕吗?”天踦爵站在门禁前,不急着动用权限,转过头望向倦收天,“怕也很正常,来这里的人没有不怕的,但是不要在他们面前显出你的怕,不管你在害怕的是什么。”
倦收天蹙眉,道:“是我将他送来的。”
“啊,你自己把他送来,”天踦爵摇摇头,道,“怕也不是坏事,好了,我们进去吧。”
他将手掌按上掌纹识别器,接受过虹膜扫描,大门轰然洞开,一个被哭喊与咆哮与无数细碎到难以分辨的声音充塞的新世界到来了。
天踦爵转过头,在倦收天的脸上没有找到一丝惊愕。
安置病人的房间不算大,便利设备自然也多不了,考虑到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穿着拘束衣,另一些即便戴着特殊的限制器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杀伤力,这样的安排实属无奈。倦收天不愿浪费口舌在伦理讨论上,默不作声跟着天踦爵前往原无乡所在之处。
他的房间很安静。
天踦爵将门上小小的探视窗打开,接着退到一边。
吃力地就着狭窄的视野调整位置,倦收天终于在角落找到原无乡,脖颈上套着限制器,双手被特制的材料包裹起来,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面,百无聊赖的颓丧之气扑面而来。倦收天起身道:“他的精神不好。”
“胃口也不好。”天踦爵道,“按照体检报告的要求做了饭,一口没动。”
倦收天犹豫片刻道:“没有强制喂食?”
“这事可一不可二,最好还是他自己愿意,”天踦爵敲了敲探视窗,窝在床上的病人丝毫不给面子,连个身都不翻,“无梦生说放他出去跑跑,释放一下天性,就有胃口了。”
倦收天敛眉不语,曲起手指,时疾时徐敲了一段节奏出来。
“……”天踦爵低声道,“他现在不会懂你的摩斯电码。”
“可是他动了。”
天踦爵眉心一跳,凑近窗口一看,发现原无乡果然换了个姿势,但不变的是自成一体小世界,丝毫不为倦收天的花招动心,简直啼笑皆非,“你对他很上心。”
倦收天望向窗格内缩成一团的原无乡,轻声道:“他也是如此。”
天踦爵看了一会儿,借口还要去看望别的病人,将倦收天留在房门口,“我两小时后再来。”
倦收天颔首,谢过他的好意,接着便靠门坐下了。
他又试过几段摩斯密码,都是从前两人旁若无人敲来逗弄彼此的甜言蜜语,到最后干脆敲了段小星星出来,指望能改变一下原无乡点地尾巴的节奏,可惜对方不买账,干脆尾巴都收起来抱在怀里。
倦收天叹口气,干脆倚着探视窗合上眼,闭目养神。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被遥远的目光凝视的滋味。倦收天的睫毛颤了颤,却不睁开。
一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前肢,在门板上分割出的一片透明视野上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