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干柴烈火 1-5
午前下过一场小雨,太阳出来不到一刻,沥青公路湿润的深色便迅速褪尽。万古长空前后背了四个塑料水瓶,手上又提了四个,麻绳穿过壶把箍着肩膀与手腕,将他的手勒得发白。水在瓶中摇晃,不断撞击前胸后背,他却走得很快,很稳。
附近没有河,水像油一样少。自来水厂远在十几公里外,战争开始没多久,供水管道便被陆续炸毁。起初水厂派人修过几次,但几位修理工先后身亡,修理一事便不再提起。万古长空每天清晨带一身瓶罐出发,徒步为游子安的帐篷取水。这非他不可,别人都有活儿要干:游子安修机器,泰逢兄妹修人;剩下病人和妇孺,他们不适合在烈日高温下行走。
“你好。”有人说,“请问——”
万古长空停住脚步,略带迟疑地转过身。
他来的一路杳无人迹。在朱雀殿定点轰炸下,本地居民或死或伤或逃,救援组织勉力提供的帮助,很快便因道路封锁与签证之类的外部原因而逐渐停止。这里只有已离开与走不了的人。
那是个全身裹着长袍的年轻人,他推着一辆摩托车,身上散发尘土与机油的气味。万古长空困惑地想,为什么刚才没发现他?
“你好。”他朝对方点点头,“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那年轻人干脆道:“我在找加油站,带充电插座的电站也可以。”
“抱歉。”万古长空颇为局促,“这里都没有。”
年轻人四下张望一下,道:“果真如此。”他看起来并不像要万古长空回答,万古长空便默默站着不动。他应该要说话,但着实应付不来这种场合。
“看来我只能这么去了。”对尴尬的沉默似乎不以为意,年轻人转向万古长空,“能把我带到游先生那吗?”
他见万古长空不作答,又道:“我应该没猜错,你是游先生帐篷里的志愿者,不对吗?”
万古长空稍稍提起水罐,勉强算是摊了摊手,道:“她付我工钱。”
年轻人微妙地一顿,道:“好吧。”
又是沉默的片刻过后,万古长空试着主动打开话题:“你去那里做什么?”
“她在网上贴了招聘广告,”年轻人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我来应征。”
万古长空拧起眉,他仔细打量对方身形,十分确定对方养尊处优,自袖口露出带晒伤的洁白肌肤便是明证,然而那双透着锐利的蓝眼睛又着实难以拒绝,他犹豫片刻,道:“跟我来。”
游子安是个年轻女人。两人到帐篷的时候,她正在车底。万古长空还没说话,她便探出身,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说:“帮把手。”
万古长空放下水罐,“要什么?”
陌生人抢先一步,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辐条扳手放进游子安掌心,后者因此多看他一眼,称许道:“不坏嘛。”
她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忙不完,万古长空简略说了经过,含蓄地对招聘广告一事表达了不信任,毕竟游子安自己看起来对招聘也全无印象,她甚至还反过来问这名陌生人预备干点什么。
“都可以。”对方答道,“不过,我没有证书。”
“不用证书。那种东西我一分钟能给你印五十张。”游子安一面拧螺丝一面说,“我就喜欢‘都可以’的人,来,再把那个给我。”
陌生人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条链子递给她,她笑起来,扔出一条旧的。此地机油的味道变得愈发浓厚,陌生人转向万古长空,用熟稔的口吻吩咐道:“这里我来就行了。你应该有别的事要做。”
万古长空敛起眉。游子安也说:“你忙吧,几个小的吵着要长空哥哥,药也不肯吃。泰逢可气死了,你得去安慰安慰,他到现在还没习惯被叫叔叔。”她的声音从车底传来,“工具箱里有备用手套,你戴戴看。”
万古长空知道这里已经没他什么事,只又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后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好了,总算走了。他就这脾气,有点老妈子。”游子安把细长的扳手扔在一边,从车底爬出来伸个懒腰,“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泰逢正在医疗室捣药。布帘做出的隔断效果有限,精力旺盛的儿童在布帘两侧来回跑动,坐在矮凳上的医生则一脸忍耐地回答小病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数不清的为什么,如果不小心作答,便会落入其中狡猾的陷阱。其中一个孩子瞥见万古长空的身影,拖着伤腿一拐一拐扑过去:“长空哥哥,你回来了!”
万古长空将他抱起,放上臂弯。其他的问候此起彼伏,像一群音高不同的鸟齐声啁啾。泰逢往药钵里添几片叶子,酸溜溜道:“噢,长空‘哥哥’回来了。他们总这么热情,对吧。”
万古长空见泰逢轻轻敲一下试图摸一把草药泥的小手,小声嘱咐“别动”,不由笑起来,“他们对你也很热情。”
“不大一样。”泰逢一脸苦相,“我是玩具,你是玩伴。”他甩了甩蓬松的红发,严肃道:“阿宁,别再玩我的头发了。”
“我没有玩你的头发呀,医生,”趴在泰逢背后的小姑娘咯咯笑,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脑后一高一低梳着两个发鬏,“只是里面爬了一只虫子,我要替你摘掉。”
“没偷着编麻花辫?”
阿宁转着浅褐色的眼珠,“辫子不好吗?长空哥哥和我爸爸都有辫子。”泰逢一时气苦。他不动声色地反手一抓,扣住那只试图往红发里伸的小手,抽掉捏在手掌里的发绳。
泰逢把药杵一扔,对阿宁扯掉发绳后松了一半的辫子根本发不出脾气:“先说好,我绑不来头发,如果觉得不好看,就去让苏苓医生重新绑过。”
阿宁嘻嘻笑道:“医生太笨啦。”
“是哦,”泰逢无奈,试图板起脸装凶,“喂喂,不要趁医生在忙就动手动脚的,药杵药钵和药都不可以摸,听见没有?”
“好小气!”
坐在万古长空怀里的孩子细声细气道:“今天有花吗?”
万古长空一怔,他顿了顿,柔声道:“真抱歉,今天没有花。”他在口袋里摸索片刻,却摸出一颗六角形的石头,“只有星星了。”
这颗石头棱角分明,边缘钝滞,分明经过有心打磨,泰逢只看一眼便转过头去。其他趴着看药钵的孩童扯着嗓子道:“不公平啦,我们也要星星——”
“不公平什么啦。”其中一个敲一下另一个的脑袋,“之前不是有花了吗?苏苓姐姐说人不能太贪心。”
万古长空怀中的孩子把玩着石块,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每一道棱角,“长空,这颗星星有名字吗?”
“……”万古长空为难地看泰逢一眼,这类有学术难度的问题一向是医生处理的,只是后者正额头冒汗地料理超出个人能力的发式,他叹口气,坦言道:“真抱歉,我也不知道。”
“不如你来为它取一个。”泰逢糊弄儿童的经验丰富,随口便道:“等会儿再叫长空帮你穿根线挂在脖子上,就永远不会弄掉了。”
那孩子抱着万古长空的脖子,苦思冥想片刻,抬头望向温柔沉静的成年人,试探道:“不然就叫……长空,可以吗?”
泰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什么不是医生?嗯?”
阿宁插话:“医生想被穿个孔挂在脖子上晃荡吗?”
泰逢无语,曲起手指弹一下她的脑袋:“小丫头牙尖嘴利。”
“长空,”那孩子的声音很轻,“可以吗?”
万古长空不及作答,远处忽地响起低沉的轰鸣,紧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大地颤栗不休,几个孩子窜进桌子底下一声不吭,万古长空轻拍埋首胸口的孩童,又弯下腰,轻轻摩挲身侧的孩子的脊背。他们甫一接触万古长空的臂弯,便躲了进去。
泰逢下意识抱紧阿宁,随即怒道:“又来了!她都不会厌烦吗!?”
朱雀殿对本地的轰炸,在暂停三周后重新开始。原因不明。
万古长空坐在帐篷外不远处的一棵椰枣树下洗绷带。烈日炎炎,树荫下比别处凉快一些,仍能叫人热出一头汗。他将绷带绞干,正要放进另一只空盆,却被一只柔软白皙的手从容接过。
“绷带硬结,对伤口的刺激不小,”对方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听上去十分平静,“看来已洗过太多次了。”
万古长空猝然起身,穿长袍的年轻人——他换了一身短打,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不少。
这名年轻人自称千叶传奇。
“希望没有打扰你,”他将绷带抖开,转身将它夹在晾衣绳上,“万古长空。”
千叶传奇身形丰盈,声音悦耳,唇舌滑过万古长空这个名字时,令后者心脏也不觉微微痉挛起来。
“……没有。”他只能这么含混道。
轰炸结束得很快。泰逢讥讽说能炸的早炸完了,就算掘开防空掩体也没几个活物可供处决,“就算她亲自来开飞机,也只能瞎投一气。”
游子安将帐篷设在狭长的停火带中央,离轰炸点不算太远。若“无心”受波及,也是一场灾难。停火带另一侧与受鹿苑托管区接壤,游子安与鹿苑僧人关系不坏,常去他们那弄些物资给养回来,如此帐篷里不便跋涉的老弱病残才得苟延残喘。碍于大德高僧的面子,新近崛起的朱雀殿也不好过分明目张胆,故而所派轰炸分队多数羞羞答答沿停火线飞,间或远远地扔一些火力不大的常规炸弹,却不敢随意突入,将女行商与帐篷径自烧个精光。
至于统帅朱雀殿势力的女帝织语长心与小小行商中间过节,却似另有隐情。
游子安开车出门转一圈,回来时胳膊上便带了伤。她推说是穿越托管区时碰上走火事故,泰逢气得要命,捡着刚到手的碘酒,骂骂咧咧地按着她上药。女行商被医生精确打击的粗暴弄得嗷嗷叫,末了带着包成粽子的手无精打采地“一边儿呆着”去了。
“走火事故!”医生对来取药膏的妹妹苏苓大光其火,“在老和尚眼皮底下弹药怎么能随便走火?她根本是跑去三不管地区玩命去了!”
树荫底下,万古长空递来一把椰枣干,游子安挑挑拣拣拿了一个,万古长空看她满腹委屈地啃蜜饯,便道:“好端端地去交火区做什么?”
游子安怔了一下,挥手道:“哎呀,也不算‘交火区’嘛。学海的人还没走,朱雀殿哪敢真的轰过来。”
她说的是与鹿苑托管区相去不远的一块争议地区,过去是隶属盛极一时的贺兰朝,狮子朝取而代之接管贺兰朝的国境线后,没多久便被朱雀殿弄成了“争议区”。学海无涯向来立场中立,只出于人道考虑介入以为贺兰遗民集中的贺兰区提供些基本的物资,再修葺一下因战祸坍塌的房屋,便不过多插手。
万古长空叹了口气,千叶传奇道:“游先生这是想探路。”
游子安反问,“我探什么路?”
千叶传奇并万古长空异口同声道:“逃亡之路。”话音刚落,千叶传奇不由朝对方望去,孰料后者低下头,正避过这一瞥。千叶传奇顿了顿,从容续道:“风闻女帝对外务愈发强硬,须弥如来藏前去交送文书的来使被以触犯刑律为由扣在牢里关了一旬,最近才在鹿苑斡旋下释放。”
游子安一弯嘴角,露出个转瞬即逝的苦笑。
“鹿苑的面子没往常大了,”她慢慢道,“说情也不是最近去说的。
“人进去的第一天药如来大师便去了电话,玉阳君虽满口答应要处理,却关足十天,用的当然是女帝座下令出必行的名头。”
玉阳君乃朱雀殿宰辅,其人精明能干,外交内务都是一把好手,正是女帝座下第一得力干将。若他明目张胆苛待与鹿苑交好的须弥如来藏来使,自然下一步是要与鹿苑撕破脸皮,大喇喇兵戎相见。游子安靠与鹿苑众僧往日的情分将这不伦不类的救援帐篷开到今天,终于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三人一时嘿然。
千叶传奇率先打破沉默:“游先生可找到路了?”
“路?”游子安拍掉手上的果脯残渣,“路一直都在,有问题的是钱嘛。”
“要是我有钱,买上一打对空导弹,和朱雀殿砸上一轮再跑,那多刺激。”她摊手道,“这不是没钱,只能收拾收拾,跑路。”
万古长空思忖片刻,道:“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快则一周,慢则半月,”游子安道,她转过头,对千叶传奇满含歉意地颔首,“真对不住,刚来没多久就得让你跟着跑,早知道真不该放那个招聘广告。”
千叶传奇道:“无妨。”
他看了一眼万古长空,轻快道:“来之前,我便已做好一切准备。”
是夜,泰逢定了时准备起身,震动还未响过第二遍便被掐掉,游子安睡眼惺忪道:“这么早就起?”
医生一面系扣子一面道:“没事,睡你的。”
他在皮套里别上枪,回过头看了眼女伴。帐篷内格外昏暗,只有些微夜光透入,游子安抱着他的外套,胸口缓缓起伏,显然已经睡熟。医生摇摇头,随手将一旁的军用水壶拿过,便离开了。
万古长空早早在帐篷外等候,两人没多说话,便别上通讯器,严阵以待。
朱雀殿白日空袭并无战略意义,难保不会派遣半自动步兵前来挑衅。过往有过这样的经历,全赖万古长空警醒敏锐,及时将先头部队并遗留的易燃物处理掉,才免去一场大祸。是以泰逢与万古长空约定,一旦恢复空袭,巡夜计划也一并恢复。
两人在帐篷附近巡视过一圈,在门口重新碰头。
泰逢压低嗓子:“听见什么没有?”
万古长空凝神倾听片刻,摇摇头,示意一切正常。
“那正好。”
泰逢咧嘴,递来一个军用水壶。万古长空没接,医生眼角一跳,没好气道:“收下吧,是游子安叫我带给你的‘小礼物’。”
万古长空敛眉道:“她是为了这个受的伤?”
“没,”医生抱臂冷笑,“她是为自己的蠢受的伤。”
万古长空叹口气,谢过医生,拧开瓶盖便仰头饮了一口。
“怎么样?”泰逢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鼻子,“闻着像好酒。”
万古长空微笑起来,他将瓶子递过去,“确实是好酒,要来点吗?”
医生连连摆手。他义正词严道:“祖训不许行医的时候饮酒,你留着吧。”
万古长空怔了怔,心知他有心将珍贵的饮料留给自己,只按住酸涩,道:“多谢。”
“不用客气。”医生顿了顿,又说道,“说到底也是你的‘药’。游子安跑了半天才弄来这一小瓶,本来也不多,省着点喝吧。”
泰逢打了个呵欠。万古长空望了他一眼,道:“很累的话就休息吧,毕竟白天辛苦。”
“我挺好——嗷——的,不劳费心。”医生打了个第二个呵欠,拍了拍脸颊,忽道:“对了,那个新来的睡哪?他看起来不像能吃苦的人啊。”
“睡袋给他了。”万古长空道,“正好要巡夜。”
泰逢简直服了他,“睡袋是用特殊材料做的,就是为了帮你隔绝声音和气味,你这个人哪——算了,等会我让小妹过去和游子安一起,我们俩挤挤得了。”医生沉吟片刻,又道,“说到小妹,你们俩……”
万古长空侧过脸,竖起手指按住嘴唇。
泰逢立时按上皮套。
半自动步兵行进时与柏油公路的碰撞声,外用骨骼彼此摩擦的娑娑声,以及在通信频道中织语长心的声音。也不知她是猜忌玉阳君,还是迷恋指挥千军万马的滋味,万古长空想,她已失败过几次,却仍不肯将这等小事移交给玉阳君处置。
若亲临督战的是玉阳君,他们从一开始便讨不了好。
万古长空对泰逢比个手势,后者眯起眼,回以标准的OK。
他无声跃起,如金雕一般掠向受过改造的半自动步兵。
泰逢打开事先准备好的通讯干扰器。他们两人分工明确,合作无间,在过去的数月断断续续埋葬了不少朱雀殿的精锐。
“光这样可不行。”
有人在他身旁按住肩膀。医生条件反射便想拔枪,紧接着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竟动弹不得。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无意间中了特殊的算计,但所受训练仍然促使他试图夺回身体的指挥权。
“我并无恶意,”那个声音继续道,“但你也无须枉费力气,这与药无关,你的身体只是暂时交由我管理,我承诺这不会超过三分钟。”
千·叶·传·奇。
泰逢阴沉地想,游子安向来心胸宽广,用人不拘一格,谁知这次竟然真正引狼入室。
而他却连通知她带着人赶快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万古长空需要帮助,”千叶传奇淡淡道,“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上。总之,这个通讯器需要用别的手段处理,我会在接下来的一分半内处理完毕,请保持镇静,不要试图挣扎。”
万古长空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返回,微微踉跄的脚步被医生一眼看穿,泰逢赶紧扶住他的肩膀,接着迅速收回手,“哪里疼?该不会受伤了吧?”
半自动步兵配备的武器包含音波攻击,尽管持续了不到半分便被迅速处理,相对此前简单的火力攻击而言,可谓绝无仅有的“进步”。万古长空摇了摇头,只道:“他们换了新的武器。”
医生皱起眉头,他立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这可真是麻烦事。”他叹道,“要是能快点走就好了。”
万古长空宽慰地用酒瓶敲一下他的胳膊,“你没事吗?”
泰逢嘴角一扯,“还好。”
他看起来没那么好,万古长空正小心斟酌言辞,预备继续询问,只听医生又道:“留心千叶传奇。”
万古长空拧起眉,跟着重复道:“……千叶传奇?”
那个年轻人披着黑发的身影自眼前一闪而过。万古长空垂下眼帘,对提防千叶传奇这个念头竟感些许无措。
医生叹口气,道:“算了算了,明天再说,你先过来,我们打个盹,白天再说吧。”
“嗯。”
她的头发很长,松开发结后自然垂落,一直垂到腰际。细碎的花瓣打着转落在乌缎似的长发上,与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块,散发淡淡的香气。
风声很大,此地并不常起这样粘稠的烈风;她的声音很小,这倒是始终如此:不论对谁,她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细细的酒窝,不必靠得太近也清晰可见。她说,老了酒窝就会变皱纹,那想必也是很好看的皱纹,毕竟她是最好看的女人,面容身形每一寸,俱安得合式。这世上不会有人胜过她。
他们有很久没见面。此刻满树桃花盛放,风景极好,她在树下拢了拢蓬起的鬓发,又抬手抚摸他的脸庞。她的手指比风温柔得多,落在颊侧,带来一阵难言的清爽,肌肤表面无形的滞重烟消云散,叫人为之精神一振。
她望过来,翕动着嘴唇说:“……”
万古长空睁开眼睛。
天色大亮,他看了眼手机屏幕,立时心头悚然。在没有特制睡袋的帮助下他足足睡了六小时,甚至懵然无觉睡过往日出发取水的时候。他从没有睡这么死,那感觉就像昏迷。
对他而言,昏迷比熟睡要凶险得多。
万古长空沿帐蓬间的小径前行,厨房是一处支着凉棚的空地,离病房不太远。身材瘦削的女医生将头发包在布巾里,像往常一样为所有人准备食物。在她手边散落数个罐头,脱水蔬菜在锅中沸腾。她用长柄勺轻轻搅动浓汤,似乎正在哼唱某种旋律,神情安详沉静。
万古长空在离她五六步处刹住脚步。医生曾含糊提过妹妹的过往,关于一位业已逝去的男士,一名英雄与一个朋友。他并未和盘托出,而将这个谜团推给万古长空。他们,泰逢与游子安,似乎认定他将是解决问题的人,但这之中是否真正存在有待解决的问题,又着实难以确信。
注意到他的身影,苏苓转过头。她不再唱歌,转而用带些责备的熟稔口吻说道:“怎么到这里来了,长空?这里味道很重。”
她常用这种口气与医生说话,不知何故,这让万古长空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我来看看。”
苏苓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垂下眼帘,视线迅速扫过棚架下陈列整齐的瓶罐:“今天我睡过头了,没有去拿水。我有点担心水会用完——”
她恍然大悟。年轻的女医生笑起来,温声道:“不用担心,你看。”
她弯下腰,揭开一旁瓦罐的盖子。水很满,一直满到短而阔的罐口。万古长空不由微微敛眉,浮现出迷惑的神色,“这……”
“是托了千叶先生的福。安仔说他很早出门去替我们带了水回来。”苏苓将瓦罐掩上,转过身仔细打量万古长空的脸色,“长空,你还好吗?我有些担心你。”
万古长空唔了一声。
“是因为那位千叶先生?”苏苓擦擦手,以医生常有的冷静从容说道,“啊,是了,新增的信息源可能会让你适应得很吃力,我猜安仔也有点后悔让他跟来。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比平时多一点点的止痛剂,又不好意思跟大哥要,我可以破例给你配一点。”
万古长空先是一怔,接着摇摇头。
千叶传奇来到这里不久,虽是游子安拍板定下的“助理”,却被泰逢要去,在病人的卧榻旁处理简单的护理工作,这也理所当然,他的活本来就太多了。只是千叶传奇分明出身不凡,却在此地一心一意处理琐屑冗务,真是咄咄怪事。偶尔他们在泰逢的办公桌旁打个照面,也没什么话说。
有了得力助手,泰逢便不许他久呆在病房内,声称病房内的气味和声音对他特别的体质而言过于严酷,却忘了当其他志愿者们在朱雀殿的胁迫下纷纷离开时,他也曾与医生一道将伤重不治的患者带往路旁安葬。他不是没有闻到更恶心的气味,听见更凄惨的呼喊,触摸更尖锐的骨骼,而今他仍活着,清醒且理智。
“不要紧。”他顿了顿,又道,“我不太明白,我很少睡这么久。这是状态不好?”
苏苓一面盛汤一面道:“嗯……你觉得精神怎么样,集中精力的时候吃力吗?”
“还好。”万古长空说,“没什么差别。”
“我也希望是‘还好’,”苏苓将碗递过,里面散落几片蔬菜和大块土豆,“尝尝看,等一会儿我要往里面放肉了。”
考虑到晚上要巡夜,万古长空决定料理完活计先回自己那一隅角落小睡片刻。他的事不多,扣掉外出取水便是处理更换下来的衣物,女士的衣物除外,那是游子安的份。如果她出门换给养,就得委派几个年长一些的姑娘轮流补上,跟万古长空不同,她们不总是有这个空闲。帐篷里有孩子,就得有学校。没有教具,他们在椰枣树阴影下用石块写字做算术。
千叶传奇能流利地说七种语言,背诵各类拗口的警句,谈论历史像谈论家事,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十分精通数学(以及物理,这是当然的,游子安就爱他这点),要将这份才能用在哄孩子睡觉上,未免大材小用。医生虽如此感慨,却毫不含糊将他一并拖入轮班教学。既然他“都可以”,也难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孩子们围坐在千叶传奇身边,管他叫“千叶先生”。课堂离洗衣工的“工场”不算太远,万古长空一面搓洗盆中带脓液的绷带,一面便能听到新来的先生用动听的声音念诵隽丽的诗篇。
他们上课的时候,他收工就会比平时晚。
得到散学的指令后,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拥而散。万古长空慢吞吞地拧着布料,对习惯成自然的效率低下已有了充分认知。太阳将空气烤得热了,哪怕窝在浓郁的树荫下,也不免觉得烦闷。他放下衣物,转头去看“课堂”。被支使得团团转的新来者将充作粉笔的石子用布帛包起来,塞进口袋,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姿与粗布短打浑不相称。他当然不是游子安的慈善事业指望吸引到的人。万古长空凝视片刻,接着便转开视线。
泰逢针对千叶传奇语焉不详的警告言犹在耳,他的出现与朱雀殿卷土重来的行径相距太近,个中是否存在微妙的因缘,也难以揣度。
“长空哥哥!”
万古长空一个激灵。说话的是个消瘦的男孩,他的胳膊下拄着简陋的木拐杖,脖颈间垂着一根用线穿起的星状石块。他倚在拐杖上,像一支叉开腿的圆规——他的伤腿愈合情况不佳,泰逢正在考虑在适当的时候施行手术,等他们离开此地,到更安稳的地方,到条件更完备的医院,这件事便会完成。
万古长空伸出沾满泡沫的手,作势要拍拍他的胳膊,后者机灵地躲开,狡黠道:“长空哥哥是在做‘留堂作业’吗?”
万古长空故意叹了口气,道:“大概吧。”
他低下头端详片刻,感慨道:“要洗好多衣服呀。”
“是啊。”
万古长空和那名介于儿童与少年的男孩对视片刻,后者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胸口的石头挂件,它在手指的拨弄下轻轻摇晃,他说:“这是千叶先生帮忙做的。我手笨,好几次把线弄断了。”
万古长空望着那枚石头,道:“那也很好。”他思忖片刻,开口道:“那这颗星星最后取了什么名字?千叶先生给什么建议了没有?”
男孩眨了眨眼。
“我还是想叫它‘长空’。我问千叶先生,他说这是个好名字。”
他望向万古长空,“就叫‘长空’,可以吗?”
万古长空微微一顿,温声道:“当然可以。”
他忍不住朝“课堂”再度投去一瞥,但那处空无一人。千叶传奇业已离开。
这又叫他的心,不觉轻微地痉挛起来。
预计出发的日期是在餐桌上宣布的。游子安酝酿半天,还喝了口水试图润喉,结果激动过度把水呛进喉咙。医生充满嫌弃地用力摩挲她的后背,代共进晚餐的其他人发问:“狮子国最近对运输工具的交易卡那么紧,你上哪找来能把人都带走的车?”
游子安一面咳嗽一面笑:“我总是有办法嘛。”
她弄来一辆卡车,足够将帐篷里的人统统打包带走。
走不开的病人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早已对离开感到绝望,对朱雀殿的围杀也几乎决定逆来顺受,现下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行囊,整理所剩无几的财物。
万古长空没有几样可供整理的财产,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人赠与。一定要带走的,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便是那卷苏苓兄妹绞尽脑汁做出的睡袋。
帐内没有点灯,但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内室中第二人的存在。
万古长空伫立在门口,只听对方率先开口:“万古长空。”
连日来他都将这间居室让与对方居住,待要收拾时才意识到径直而入或许有些无礼。
“抱……”
“万古长空,”千叶传奇在一片昏昧中说道,“从相识到现在,你从不直视我。为什么?”
万古长空指尖一颤,他顿了顿,低声道:“这里很暗。”
“是吗。”
那冷淡的声调中有某种令万古长空动弹不得的东西,叫人腹腔内里也微妙地难过起来。万古长空没有答话,但沉默无法抵挡千叶传奇。
他站起身,朝万古长空走来。
万古长空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千叶传奇的指掌便落在他的手臂,他的指尖轻轻扫过前臂,像滑板拉长在冰面的刮擦,引动冰下河流暗暗地颤栗。万古长空不动声色,试图撤回手肘,以躲开这令人焦躁不已的触碰,却不防被一把攥住手腕。
“这儿,”那柔软冰冷的手指在万古长空掌心细细摩挲,千叶传奇的声音近得仿佛在脑海深处响起,“有旧伤。”
他不是要答案。
万古长空近于绝望地想,他知道。
游子安在卡车旁抱臂而立,她的脖颈上挂了一副红外眼镜,寡淡的月光在锁骨深处一闪而逝,那里藏着一条细细的银链。他们预备取道争议区一段守备松散的曲径,途中需要经过三个算大的关卡,然后便是一段贴着沙漠的老公路,目的地是一座远离朱雀殿势力的中立城市。那里有医院。
“都到齐了吗?”游子安道,“让老人和孩子坐在里面。”
泰逢从后面挨个拍过乘客的肩头,确认人数无误后调侃:“你倒是不忌讳清点人头。”
游子安纳闷:“我忌讳那个干什么。”
她跨前几步接过苏苓手中的药箱——实则里面也无甚可用之物——将它推进驾驶座底下。
“苏苓姐姐,”游子安握紧冰凉的手轻声道,“你还好?”
苏苓轻轻回握,“我很好。”
“长空呢?”游子安望向队伍尽头,她将红外眼镜架上鼻梁,温暖的红色人形在视野里缓缓移动,彼此并无显著分别。她叹了口气,对泰逢道:“那只醉獭又跑哪去了?”
千叶传奇也不在。泰逢没有作声,转过身观察片刻,沉声道:“来了。”
缺席的两人一前一后稳步走来,千叶传奇的额前多出一块此处男子常戴的发巾,将他的眉心朱砂与带漩长眉遮得严严实实,万古长空垂头走在他身后,像一尾没有声带的鱼。
游子安舒了口气,调侃道:“磨叽什么呢,补妆?”
“游先生说笑了。”千叶传奇瞥过准备登上驾驶座的医生,道,“我有一个建议。”
“过前三道关卡的时候由长空驾驶。往后的路程由医生与我分别完成,避免疲劳驾驶,也避免游先生的相貌引起怀疑。”
游子安捻了捻银链,泰逢眉心紧锁。
“长空,”她问必平时更沉默的朋友,“你的意思呢?你的身体……”她斟酌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千叶传奇从容道:“我想他可以。”
医生哈了一声,拖长声音:“‘你想’。”他转向万古长空,后者却不由看向双手拢袖的新成员。他们的目光只接触短短一瞬,万古长空便迅速移开视线,他拍拍泰逢肩膀,温声道:“不必担心。”
千叶传奇自然而然地拉开车门,在副驾驶座上拉下安全带:“泰逢医生,前三道关卡松弛,长空也会尽量在巡逻交接的空隙取道过境,但难免有散兵伏击,在此期间的守备就交给两位了。”
医生,像被猛地抽了一鞭子在背上,徒劳地瞪大了眼。他在原地呆立片刻,接着被看不过去的女伴拱着肩膀踉跄着拖向车厢。
狮朝新近入主贺兰王国,便将贺兰朝与朱雀殿交界的村庄稀里糊涂弄成了交火区。自号圣狮主的尉迟骄雄沉溺酒色,除了对宰相大发雷霆之外,竟不知该如何拿回主动权。昔日为他出谋划策夺取贺兰朝宝座的第一谋士正是此时为朱雀殿女帝打理内外政务的重臣玉阳君。多年相处,叫他对玉阳君颇为忌惮。若非直接将疆土拱手相让过于不堪,也不可长久,他是极愿意不动刀兵,与朱雀殿化干戈为玉帛。
幸而女帝眼下正忙于施压佛国鹿苑,他靠加派驻兵巡逻,倒也能糊弄一时。
游子安在狮子朝人缘不佳,毋宁说沿途城镇的守卫似乎认定她是个大麻烦,数度冒险进入城镇试图交换物资,险些被铐上手腕塞进班房。
万古长空握上方向盘。千叶传奇低声道:“长空,三十分钟后是第一波守备空隙。尽快通过,不要拖延。”
“嗯。”
千叶传奇陡然伸出手,万古长空战栗了一下,但并不躲闪。那没有丝毫伤疤的、尊贵的手,便在他的手背轻轻落下了。
“你会成功。”他说。
他的声音与手掌透着一股难言的清凉,如浸泡薄荷的泉水滑过腑脏。万古长空微微吸了口气,“坐稳。”
卡车迅速驶过中夜。
为削弱风险,车前灯没有打开。游子安将红外眼镜交给万古长空,此刻正在千叶传奇手中被漫不经心把玩。
开过前两个关卡,路途还算顺利,并不过分颠簸,离最后的关卡上还有一段,引擎与轮胎摩擦的声响与车厢内的轻微鼾声浑然一体。万古长空道:“不用看一看?”
“不用。因为我不会有错。”千叶传奇斜倚在车座,淡然道,“眼下全看你如何把握。——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紧张吗?”
万古长空以一种常人罕见的方式快速转动眼球:“无关紧要。”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无关紧要,但是后面这些人的生死安危,令你倍感压力,是吗?”
没有作答。
千叶传奇稍稍直起身子,以一种微妙的口吻说道:“冒犯到你了。”
万古长空道:“第三个关卡。”
“兵力如何?”
“少量半自动武器和老弱残兵。”
“老式兵器常常没有接入新系统,多少有点麻烦。”
“你会处理。”
千叶传奇眯起眼:“抱歉?”
万古长空打着方向盘,以同样故意的轻描淡写说道:“你能处理这些麻烦。”
“你希望我解决问题。”千叶传奇逐字道,他在黑暗中挑高眉毛,“承蒙夸奖,但我只是一个无证机械修理工。”
“你处理了朱雀殿改良的声波武器,我知道你。”万古长空道,“还有三百米。”
千叶传奇望着万古长空的侧脸,以常人的视力,此时万古长空的面容称得上模糊,但千叶传奇用浓烈到过分的记忆弥补缺憾,他的面容无比清晰。
“哈。”
负责镇守此地的人类士兵被一阵密集的炮响惊醒了。上士接到并无袭击的报告后对突然走火的半自动攻击系统破口大骂,连带着诅咒削减的酒精与香烟配额。他们拿到的配给已经不怎么有购买力,不仅见不到干净漂亮的姑娘,连姑娘裙子上的扣子都快买不起了。
“把那玩意儿重新上锁……今晚我可不想再听见它鬼吼鬼叫的声音!”
在兵器被重新锁定的一瞬间,卡车像巨大的野猪陡然冲出人力松散的关卡重围,被惊动的人类匆匆下令射击,但半自动步兵正在锁定冷却中,情急之下上士拔出配枪,朝隆隆震动的卡车连发几枪。子弹擦过轮胎与加厚车厢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上士怔忪的倏忽间,貌不惊人的卡车一溜烟跑远了。
万古长空的手心洇出一片冷汗,“子弹射中了车厢。”
“只是擦过,你的角度很好,不必忧虑。”千叶传奇道,“三个关卡已过,准备换班。”
万古长空道:“有人受伤吗?”他不待敛眉的千叶传奇作答,便偏头过去,“泰逢,游子安,有人伤着了吗?”
只听游子安清朗的声音自后传来:“没事没事,没人受伤。”她补充了一句,有人被那发子弹震了一下,但没有骨折。
确认身后不再有任何追兵,万古长空将车停在路边。泰逢正不断揉着肋骨,看来他就是那个不幸的“有人”。
“休息一下,整顿精神。”千叶传奇道,“三分钟,然后继续。”
泰逢看了一眼步履蹒跚走向树丛的万古长空,见千叶传奇不紧不慢紧随其后,正要一并跟上,却被游子安扯了把胳膊。
“别跑远了。”游子安说,她略带犹疑地瞥了一眼车厢,“刚才阿宁的手很烫,我觉得不太好。”
泰逢凝眉,沉声道:“我去看看。”
万古长空将额头抵在树干,勉强靠草木散发的气味冲淡车厢内的汽油味。这味道让每一个不适应的人都倍感作呕。
他犹豫片刻,将手按上怀中的水壶,里面还有四分之三的酒精尚未消耗。它能带来一些麻痹感,如此便可压倒引擎轰鸣与子弹尖啸带来的恶心。
一双手落在他的肩头。它们顺着他的胳膊,一直滑落到双掌。
“长空。”
回荡在耳畔的声音仿佛蕴含魔力。他感到摧折精神的眩晕正渐渐变得稀薄,草木的气味充盈大脑,他的血管重新变得平静,血液不再滚烫。
他重新变成了“人”。
困扰多年的压力一时迅速减缓,怔忡间万古长空几乎没意识到双手还握在千叶传奇掌中,“你是……向导。”
“我当然是。”
千叶传奇虚握一下空空的手掌,“你需要我,‘刀剑无名’。”
“我为你而来。”
再次听见这个外号,万古长空的睫毛不由微微颤动起来。
“夜族千年以来的最强哨兵,”千叶传奇的口吻称得上极尽温柔,万古长空却似心有千头万绪,无意多加留心对方的声音与姿态,“你比我想得更优秀,也更需要引导……和帮助。”
万古长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多谢你,但我不需要。”他顿了顿,随即坚定重复,“我没有这种‘需要’。”
千叶传奇敛起眉,轻声细语道:“中度五感紊乱可不是靠酒精和止痛片就能解决的小麻烦,你该即刻进行疏导治疗。无关个人意志,饿了进食,渴了饮水,这就是‘需要’。”
万古长空被哽个正着,决定换个说法,“我不想要。”
“使小性子对现状并无裨益。”千叶传奇淡淡道,“恕我直言,在这件事上,你的成熟程度与怕打针的孩子恐怕并无分别。”
“……”万古长空无心反驳,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低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长空。”
万古长空一顿。自千叶传奇来到游子安的帐篷,他便不能不在意,甚至加倍在意这个多出的信息源,这固然是哨兵天生敏锐的体质带来的负担,另一方面,千叶传奇所说每一句话,举手投足的每个瞬间,都难以置信地比旁人都更吸引他的关注,而直到此刻他才算想通个中关节:千叶传奇是向导。
“向导”,隐藏在“哨兵”身后更为隐秘的群体。若将哨兵比作利剑,向导便是包裹利剑的软鞘,柔软的、不可或缺的铠甲。
安抚是向导的天职,大脑是他们的战场。
与体能卓越而得号“超人类”的哨兵不同,向导们的外表并无殊异之处,有一些的身躯甚至十分羸弱。他们的天赋在精神,在无声无息的神经脉冲。哨兵高度敏锐的感官带来庞大的信息流,落叶,鸟鸣,布料对肌肤的摩擦,无不以常人感觉的数十倍精度作用于超人类们的身体,摧折他们的精神——而向导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对策。他们为哨兵疏导信息,建立精神屏障,确保他们能在面对信息流时保持足够理智。
与万古长空一同出自以骁勇闻名的夜族——或称日盲族,千叶传奇自是向导之中的翘楚:也许不必进行正式梳理,仅凭三言两语,偶尔交错的视线与声音,便能不知不觉牵动他的情绪。
但日盲族最后的向导已在数年前去世。她葬在修道院附近一块狭小的墓地,墓碑上写着掩盖生平的教名与常有的那类陈词滥调——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死时孤身一人。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隔着铁丝网的短短十分钟,万古长空试回想当时情景,然而她的音容言辞,俱已模糊不堪。他怎会是日盲族的向导。
“如果你愿意,往后我们大可慢慢叙旧。”千叶传奇道,“回去吧,我们还在逃命。”
他率先转过身,朝那辆简陋的诺亚方舟走去。
有惊无险穿过“红海”,迎面而来的便是无尽沙漠。
车上装载的食水以惊人的速度稳步消耗,考虑到他们携带的老弱妇孺数目之多,所欲穿越的又是沙漠(哪怕只是边缘的小小一片),整个逃亡计划不可谓不疯狂。若无及时补给,他们都将死在前往应许之地的中途。
连日的逃亡对大部分乘客虚弱的体力而言太过了,他们并无良机,或干脆一齐变成盐柱,或回头在炮火中烟消云散。
游子安看起来颇有些不安,而泰逢则忧虑得快要死了。
“我说,这也……不用换个轮胎什么的?”泰逢说完叹了口气,“罐头和水也不太够,游子安,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
“怎么个合计法?”
泰逢抽出地图,将塑料纸捏得哗哗作响,“你来看。如果我们在沙尘暴起之前先绕一点路,到这里的小镇去换个轮胎做个保养休息一阵,收一点补给,顺便让大家休息休息,这样接下来上路也更有精神。”他望着游子安,轻声道:“安仔,有人在高烧,不是疫病,他们只是累了。”
游子安摸着下巴正在思考,千叶传奇的声音远远便传过来:“不妥。”
泰逢眉毛一抬:“哪里不妥?”
千叶传奇轻轻一拍粘在身边的儿童,将他交到苏苓怀中,缓步朝泰逢走来。
“都不妥。”
泰逢抱起双臂,“怎么个‘都’法,愿闻其详。”
“泰逢,泰逢,别太上火。”游子安赶紧打圆场,“千叶先生是怎么想的?我也正在头痛补给的事呢。”
千叶传奇道:“补给固然重要,但两位忘了油的份额同样受路线约束。”
他从泰逢手中抽出那份老式地图,指尖沿着某条路径一一滑过孤立的数个小点。正是泰逢属意的城镇。
“附近整片地区泰半在土著控制下,固然曾有贺兰朝迁出的拓荒者,但贺兰朝一向尊敬土著头人,派出官员极少过分插手管理,双方关系不坏,近来则不然。狮子朝所遣使者与土著为铺设油管起过几次不小的冲突——他们对外来者印象极差,即便不是为了油,也难说会分出食物与水。绕路取补给自然想得不错,但能否成事,恐怕并不容易。”
泰逢焦躁道:“那怎么办,一直开到沙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没沙尘暴,倒不如这么一直走着去医院。”
“继续走。”
泰逢眯起眼,将视线投向万古长空。后者休息时常独自蜷缩在车厢阴影里,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千叶传奇身后。一高一低的身影叠在一块,显出一种难言的微妙来。
“继续走,”万古长空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他看起来总是非常疲倦。千叶传奇微微侧过脸,似乎要说什么,却保持了沉默,于是万古长空得以继续,“按计划,在原定的B点休息,附近有仙人掌,再远处就有稍大的绿洲,在那里休息,更安全。”
没有人质疑他提供的信息,在场诸人多少知道万古长空的“天赋”。说完这些后,万古长空习惯性低下头,正对上千叶传奇的视线。后者唇角一扬,如同赞许的微笑,接着便正过头等待两人的决策结果。
泰逢用眼神询问游子安,女行商一巴掌拍在泰逢肩膀,把肌肉酸痛的医生拍得一哆嗦。
“就这么办。”她补充了一句,“反正原本也是这么定的。”
医生不客气道:“原本你可没说那有绿洲。”
游子安笑得露出牙齿,“现在说也不晚。走走走,该上路了。”
他们勉强生了火,通常来说,这不会非常容易,幸而附近有一些死去的杨木,几人用传统的方法费了不少力气才点起火。罐头不很够用,苏苓兄妹很是忧虑,万古长空站在一旁望向沙漠,他此前提议去碰碰运气——意思是去沙漠里捕猎。肉食能迅速补充体力,仙人掌能带来水分,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随便去碰这些长在沙子里的植物。他生来如此,对生命体充满敬畏。
泰逢啼笑皆非,苏苓道:“你并不是鱼鹰,长空。”
“这里没有水塘。”
苏苓笑道:“好吧,订正一下,你不是狐狸,怎么能跟那些猎了一辈子沙鼠的老狐狸比运气呢?”
泰逢补充:“孩子们不会想知道他们吃的肉是蜥蜴腿,省点力气吧,好兄弟。”
更重要的是,即便哨兵嗅觉高于常人十倍乃至百倍,此地终究是沙漠。若有一人不幸迷失在重重沙丘后,恐怕难有机会活着与剩余的人重逢。他们没有打算扔下任何一人。
少了罐头点缀,脱水食物的味道相当平庸。肉汁涂抹在干粮上优先分给其他乘客,这些视频的分量也并不令人满意。
游子安叹道:“真是淡哪,嘴里都能淡出——”
泰逢严厉地嘘她,“喂,附近有孩子。”
她讪讪住口,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医生见她神色萎靡,从手上掰了一块食物送到唇边,满脸嫌弃,“凑合凑合,好歹我手上带着盐。”
游子安喷道:“去你的,舔你自己的手指去。”
苏苓在一旁含笑注视兄嫂亲昵的举止,一面缓缓咀嚼食物。说实在的,非常难熬,这一行人中恐怕只有万古长空对没有味道的食物感激接受良好——哨兵体质——她的目光沿着他的肩头下落,望见斯文进食的千叶传奇。
“千叶先生,”她说,“需要加一点肉汁吗?”
千叶传奇迅速道:“不用。”
他顿了顿,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补充一句,“不必费心,这些尚可入口。”
这几日千叶传奇鞍前马后,与泰逢轮流掌舵,体力流失恐怕不会更少。医生的食品里稍稍加了一点肉汁调味,以补充盐分流失,即便如此他此刻的脸色也决说不上好看,而这位神秘的来客,看上去并不在乎食品的味道。这似乎并不能简单地归于修养。
“……”万古长空轻声道,“你需要盐分。”
千叶传奇眉头一动,半开玩笑道:“是啊,我会考虑的,好在衣服上也有盐分,只消刮一层就有了。如果我自己的不够,也许会考虑用别人的。”
言到此处,他斜睨万古长空一眼,淡淡道:“不用担心,我暂时还不想要。”他在最后两个字上咬得格外婉转,言外意义无穷。
万古长空一怔,立刻偏过头不再说话。火光映在他的耳廓与脸庞,红了一片。
苏苓很快松开不觉敛起的眉头。她甚至暂时中止了对食物的感叹,心情愉悦思忖道,这种程度对腼腆羞涩者而言,想来也算是调情了……
TBC